她,林波心,今天是她五十歲生日,為了不讓讀大學的兒子失望,故作開心的跟他到她常去的廟裡祈福,見她最尊敬的師父,吃齋飯、念經,布施,一切圓滿。兒子牽著她的手回家,才高高興興的收好行囊叮囑她:「媽,我會每天跟妳通電話,妳血壓高,要記得按時吃藥,期末考要到了,下星期我就不回家陪妳了。」她把兒子送到門口,拍拍他的肩:「別這麼擔心媽媽,兒子,媽還年輕得很,要不要我抱抱你。」
兒子摟摟她:「媽,別閃了腰,我已經二十歲了。」說完拎起背包「登登登」的步下樓梯。她望著兒子的背影,知道他不喜歡搭電梯,也不勉強他,任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間。
兒子走了,整個屋子變得好空曠。她習慣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望著窗外的街景,台北的冬天習慣地下著濕冷的小雨,她想到從上海回來半年,總算談成一筆生意,又多認識了一位能幹的新朋友,心中舒坦不少,這位叫李見心的小姐,本身學商,對經營管理很有概念,波心很欣賞她,也答應在生意上跟她合作。在上海的那些日子,她不時地約她一起吃飯,喝咖啡、談工作、談理想,也很自然的談起私生活。
「接到妳名片的第一眼,我就好心動──林波心──我叫李見心,我們真可是心心相印啊!」見心拿著她的名片說的第一句話。
「希望咱倆心心相印,不要再來一個心。」波心說。
「為什麼?」見心問。
波心搖搖頭:「我有宗教信仰,是佛教,我的師父,是位道行很高在家修持的師姑,我什麼事都會請示她,這次我來,她只說兩心相印不要三心二意。」
「這倒怪了,妳師姑愛打禪語嗎?」
波心點點頭:「我師姑不愛說話,常常點到為止。」
「現在我倆談事業不可能會三心二意了吧。」見心端起桌上的咖啡用小湯匙慢慢攪弄:「不要再遇到一個名字有心的女子吧!」
「我也這麼想,搞不好這個名字有心的女子跟我們倆有緣呢。」波心說。
見心突然冷笑:「妳要不提起,我幾乎把她忘了,對,過去,我在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當經理。一個英文名叫Elisa,中文名字叫莊靖心的業務員,是個很不一樣的女人。」
「哇!真妙。她是個怎樣的女子?妳現在還跟她來往嗎?」波心突然好奇的問。
見心嘆口氣:「不來往好長一段時間。不過現在又攪在一起了。」
這更引起波心的好奇:「怎麼回事?能說來聽聽嗎?」
見心冷冷地攪動面前的咖啡:「三年前她來公司就是一個沒人理睬的小業務員,我看她可憐像親妹妹般照顧她,沒想到她卻搶走我身邊男人。妳說,我能原諒她嗎?」
波心心中一動,不知該怎樣接口,只好拿起碟子上的小叉子撥蛋糕,安慰對方:「這樣用情不專的男人,不值得珍惜。」
「我也這樣安慰自己,我和我的男友五年的感情比不上一個容貌俗麗、學識不高、帶著村姑氣息的女子,這女子有天生的本事,只要她看上的男人,沒人能逃得過她的臂膀。」見心悻悻然的說。
「妳說她很會交男朋友?」波心問。
「是呀。我見過她幾次,膀子挽著不同的男人都像情侶,可親熱呢。」見心說。
「妳要想,她的臂膀總是挽不住一個男人,不就釋懷了嗎?」波心安慰她。
見心搖搖頭:「不容易啊。不過這樣也好,開基是我交的第一個男友,我對他處處遷就,處處包容。慣壞了,倒不如來這樣一個女人徹底檢驗。」
「徹底檢驗?怎麼回事?」波心好奇。
「有意思。」見心撩撩頭髮:「靖心兩個月前來找我,很坦然地帶來新交的男朋友,還對我說,見心,那男人不中用,沒出息,交不得。妳瞧,這不是她幫我徹底檢驗?」
波心不覺笑了,遂說:「她倒很直接。」
「也是。」見心抿口咖啡:「從她身上我也長了見識,對男人太心軟,吃虧的是自己,別看她外表單純,心思可精密呢。」
「妳的男友沒再來找妳?」波心把話岔開來問。
「有。說來好笑,他來電話,說我一定跟靖心說了他什麼。不然靖心不會離他而去,還口出惡言,如果靖心不回到他身邊,他會給我好看。」見心鄙視地輕敲一下杯子:「就是我對他太好,他把我吃定了。他幾通電話倒是激起我跟她合作的企圖心。」
「也對,這種男人就得給他點顏色看。」波心說。
「其實我也不想跟她來往,波心。不瞞妳說,這一年來,自己開公司,抓客戶,真的很辛苦,這點,她比我強,她很會攬生意,在商場上也很能抓客戶,她主動找上我,要跟我合作,我們也談成了幾筆生意,我跟她合作一向把原則定好,她還算是個不錯的夥伴。」見心說出她的看法。
「她何嘗不覺得孤單,商場上,要的是朋友,沒有人跟自己的事業過不去。」波心在心裡這麼說。
她果然在見心的牽引下見到靖心,很愛打扮,很熱情。一起吃過兩次飯,波心直覺上感受到她是個企圖心很強的女人。或許受到見心的影響,她沒把這個女人放在心上,她不想讓自己三心二意。回到台灣,手頭上很多瑣事待理,也沒跟見心聯繫。
坐在窗前,看街景能淨空自己。她喜歡牆上的掛鐘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鳥鳴聲,這是兒子特別替她裝配的鳴聲,聽到這聲音就告訴她「吃藥的時間」到了。
她站起,走到壁櫃前,推開玻璃櫃櫥,很習慣地拉開抽屜取藥,一張十寸大的照片立在壁櫃裡。她瞄了一眼,沒什麼感覺,就如同兩年前,兒子高中畢業,請他父親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他以現在的小兒子生病為由拒絕。然而,當兒子考上國立大學醫學院時,他主動約兒子,帶著他再娶的老婆、上小學的一雙兒女去吃館子,並在醫學院校門口合照,這是他們父子倆的合照,看來兒子還滿珍惜,放在櫃子裡。對一個一輩子靠開一家藥房維生的人,想當醫生是他終生的夢想,如今兒子能達成他的願望,是多麼得意的事,不錯,兒子隨他姓,身上流著他的血,可是孩子三歲就被他趕出家門跟她相依為命。
離婚的理由很簡單。我不安分在家過日子,在外工作不幫他照顧生意。男人如果嫌棄老婆,什麼理由都有,何必賴在一起。當時離婚,她只有一個意念,靠自己過出一片天。「這不,離婚十幾年,我有自己的事業,住在高級公寓,出入有汽車代步,孩子雖然跟你姓,又如何?心在媽媽這裡。」她瞄了照片一眼在心裡想著。想到他還在巷子裡守著那間小藥舖就輕視的抿嘴一笑。
她吃了藥,坐回窗前椅子上,心又飄向上海,不知她跟見心商談的幾個項目哪個有進展的可能,近來她自己拚事業很辛苦,她很明白,因為她得罪了一個男人──鍾正雄──想到這個人,剛吃過藥,血壓幾乎又升起。她趕快倒杯溫開水喝下,思緒卻無法停止。
鍾正雄。她什麼時候認識的?不記得了,七、八年該有了。當時她在做直銷,在一次新產品說明會上認識的,事後,他又帶她進入房地產仲介這一塊,算是她事業上的貴人。這人事業做得很大,對人很四海,尤其對她很照顧,一個五十多歲的成功男人,外型挺拔,妻子死了,膝下無子女,是很多女人理想的對象。當然,她也不例外。他跟她交往,成為她閨中密友,甚至盼望有一天能修成正果。鍾正雄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她也樂意接受。一次,他把秀鑾帶來家裡,她是個按摩師,當時是她介紹給鍾正雄按摩的,鍾說,她有一手按摩的好手藝,把她帶到這裡,他會覺得比在按摩館舒服。聽他這麼說,心中雖覺不快,卻認為鍾大哥絕不會對這樣的女孩有非分之念,對他的起居更加體貼。
一日,鍾大哥帶著秀鑾來到她家很慎重的說:「波心,我交代妳一件事,妳知道我老婆死後沒給我留下一兒半女。我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現在秀鑾終於替我懷上兒子,我決定娶她為妻。」她腦門「轟」地一聲炸進她心扉,木木的問:「秀鑾,她不是在高雄有個要結婚的男友?」鍾正雄「哈哈」一笑:「我知道,那個小技工早就沒來往了。她在我身邊半年多,沒離開過,昨天驗了身孕,確定已過三個月,是個男孩。」
「恭喜。」波心靜靜地說。
「我決定把她送到美國待產,在舊金山。我的別墅已經安排好保母和傭人,妳陪她過去,她很親妳,我也很放心,一個禮拜後,我隨她家人過去,一邊補辦婚禮,一邊安排醫院,不能有半點閃失。」她清醒了,很不高興的說:「我手邊的工作根本放不下,你請別人吧!」
「波心姐,我要妳陪我,我不要別人。」秀鑾說。
「波心,我不會讓妳白辛苦,妳的那點生意,我會叫公司的張經理幫妳處理。」鍾正雄補充說著。
「謝了,我自己的生意別人無法處理。」波心說。她沉默地低下頭,盡量壓制心中的不悅。
手機突然響了。她拿起,傳來見心的聲音:「喂,林姐,好久不見,妳還好嗎?台北的天氣有沒有下雨?」
「有呀,我正坐在窗前看雨景。」波心說。
「真有雅興,我可有點煩。」
「煩什麼?」
「想找妳幫忙。姐,妳記得我上次跟妳介紹的莊靖心那個女孩子嗎?她真有本事耶,最近她接到一個案子,台灣水果行銷中國的總代理,我們公司可以拿到北京、上海的行銷權,我跟這裡的負責人見過幾次面,關係建立得很好,他說,如果台灣的青果公會理事長鍾正雄肯幫忙,就一切OK。」
「台灣有好幾位青果公會理事長,他未必有能力。」波心不想管這事。
「他很有實力的。半年前妳不是跟他到上海談生意,我們還一起吃飯嗎?由他出面,這筆生意咱們是拿定了。」
她強忍著心中怒氣壓低聲音說:「他現在不在國內,我試試看,不過我沒把握。」
「那我就等好消息囉,掰掰。」
放下電話,她洩氣地靠著椅背,再也壓抑不住委屈的情緒,雙手蒙住臉大哭。哭過一陣,心裡舒坦些,那口怨氣卻衝進她五臟六腑,連頭都痛起來。她勉強站起,走到櫃前拿了一粒阿司匹靈,倒了一杯溫開水隨水吞下,倒臥在沙發上。阿司匹靈是她慣用的鎮痛劑。她閉上眼,懶懶的不想動,雨似乎大了,雨點刷進陽台上的棕櫚,她感受到雨珠落進盆栽裡的聲音。
家裡真的很靜,藥性讓她安靜下來,寧靜中,她的思緒又飄浮到遙遠的某個夜晚,有雨,有風,她在家裡招待一些生意上的朋友。剛走了最後一批客人,她正準備收拾杯碗,鍾正雄卻按門鈴走了進來,他有些微醺,進門把她緊緊抱住。爾後,兩人緊偎在沙發上聽雨聲,直到他睡在她懷中。她捨不得動,又怕他受涼,輕輕地拿了一床被子蓋在兩人身上,直到天明。
沙沙的雨聲敲打在玻璃窗上,她雙手擁抱仍感到一絲溫暖,捫心自問:「是我不對,還是他不對?」她望著窗外閃爍的雨珠,鍾正雄像是站在窗前。這個跟她相處了幾年的男子,在事業上真的幫了她很多,她依賴他,卻也照顧他。甚至用行動語言讓周遭朋友認定他倆是一對。連秀鑾出現在她屋裡,她也刻意隱瞞。窗前的人影沒了,她心裡打了一個冷顫。
「是我不對,我太一廂情願。」她喃喃自語,苦笑。倒回沙發,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水晶吊燈冷冷的反射著光,沒開電源更透出寒意。寒意,令她分外清醒,腦子不聽使喚,又飛到那段刻意想忘卻揮之不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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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陪秀鑾去美國居住,秀鑾帶了一位她口中的阿姨,四十多歲,為了胎兒,必須很注重飲食,她親自帶著阿姨去超市購物,回來後拿著菜單竟然要她料理,起初她勉為其難煮了幾餐,秀鑾還好,阿姨卻嫌鹹論淡,諸般挑剔。她氣得打電話給鍾正雄,顧不得他諸般安慰,自己買機票返台。
回來後,她的助理也有一堆的埋怨。替鍾正雄辦事的一位經理還不許她告訴波心,要她陪一位自稱是鍾正雄的乾媽老太太去北京,一路上小助理像小丫鬟,受盡支使不說還擔驚受怕。老太太話很多,朋友聚在一起講家鄉話她聽不懂,插了兩句,引得她們當笑話說了好幾天,毫不給她留面子,還問她月薪多少。她說剛畢業在學習,起薪兩萬五千元。老太太們說這點錢比工人差,她聽得很不是滋味。
新仇舊恨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想找他理論,此人遠在美國當新郎官去了,根本聯絡不上。這還不說,一些拿到手的訂單,沒經她允許就被張經理轉給了別人,她去找客戶,客戶的理由是她要在美國住一段時間,生意不能耽誤,只好聽張經理的建議,加價轉給其他貿易公司代理。
真是豈有此理,她打電話去美國找鍾正雄理論。鍾正雄沒接,張經理卻回電告訴她,老闆這幾天很忙,什麼事等回來再談。電話斷了。很快的,她手邊靠鍾正雄關係接觸的生意全沒了。也有好心的朋友偷偷問她,怎麼得罪了鍾老闆的乾媽和新娶的太太?她百口莫辯,覺得自己像一塊被人嚼乾的甘蔗渣。「用這樣的手段對付她未免太絕情。」
心情盪到谷底,恨歸恨,日子仍然要過,舊客戶沒了,她找新的。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她更積極活絡她的社交圈子,陪客人旅遊、唱卡拉OK、上夜店,甚至把過去不以為然的小案子也重新整理,主動接洽。所幸到上海和李見心談成假髮及化妝品專櫃系列,讓她安心不少。
好面子、虛榮心,每每讓她在朋友面前誇張地談論自己的人際關係及辦事能力,遠在中國上海的見心哪裡想得到,才不到半年,她過去跟她談的鍾正雄如今是她最大的絆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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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暗,屋子裡整個暗下來,她覺得冷,從心裡冷,站起身,走到酒櫃前按亮檯燈,隨手拿起一瓶威士忌倒進水晶杯,啜了一口,全身有了暖意,又啜一口,索性半杯全灌進嘴裡,一飲而下。喉頭有點辣,想找點東西吃,走到冰箱前,打開冰箱,呈現在眼前的是沒吃完的生日蛋糕。兒子替她訂的,為了讓兒子開心,他倆吃完蛋糕才一起去廟裡見師父。剩下的半個蛋糕,白色的奶油如融雪般的化在泛綠的糕面上。她用手指挖了一塊奶油放進嘴裡,冰涼甜膩。她望著蛋糕突然想到她讀過的一篇小說中的一句話,她極喜愛,「放下的,能如積雪消融,留存的,歲歲年年,芳菲更替。」
她關上冰箱,抬頭望著沒有按亮的水晶吊燈,被櫃前檯燈反射一些光芒,多添了一些疊影。「歲歲年年,芳菲更替」,她心中默念,像是給了自己力量。走到窗前,雨停了,遠處街景閃爍著綿延不斷的街燈,車燈流暢的疾駛在馬路上,她隔著玻璃窗聽不到車聲,遠望天空,一片蒼然,沒有星星,也見不到月亮,她雙手攀附在胸前,深深吸口氣,她明白,隔著一層玻璃窗讓她看到的寧靜世界,絕不能平復她激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