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是兩千四百年前的人,他這一生都擔任漆園吏一職。漆是一種樹,這種樹所流出來的汁液是做漆的最佳原料。我們都知道,人類最早的器物是石器,第二階段發展到玉器,而後是青銅器,青銅器之後就是漆器——我們老祖宗是全世界最早開展出漆器的。戰國時代開始流行精美、輕巧又耐用的漆器,莊子是宋國人,宋國風土最適合種植漆樹,所以「漆」成為那個國家的經濟作物。而莊子作為漆園吏,也就是管理一座漆園,可是他的才華在當時已是名滿天下,很多國君邀請他過去做宰相,甚至於戰國七雄之一的楚王也派遣使者來請他,他全都拒絕了。他說:「我願意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莊子對楚王派來的使者說:「你認為你願意成為一個被放在神龕裡的千年神龜?還是願意當一個活著、在池塘爛泥裡打滾亂爬的烏龜呢?」使者說:「我寧願活在池塘爛泥中。」莊子說:「那好,你知道我的意思了,你請回吧。」楚王派好幾次使者,都被他拒絕了。
這也就是莊子所說的,「逍遙之境」。逍遙之境,就是一個全面自我開展,然後走向一個創造性、自己都未知的世界。所以它不是消極的,是積極的,它是更大的積極。它超越了現實人生中積極、消極(二分法)的更大積極。
基本上莊子不是憑空而出的,談思想非常重要的是,去了解一個思想的脈絡。因為人類的思想是隨著人類社會的演進而發展,在人類世界的演進中,深受生活環境的影響。
不可否認,人是具有生物的生物性的,所以人剛誕生的時候,基本上是追求生存,這是生物最根本的特殊性。人類的一切動盪、一切戰亂、一切是是非非、相互之間的怒氣……以至於,人一定自私,所謂「人不自私,天誅地滅」。其實基本上,這有一個共同的前提——人是生物,在生物的前提裡追求生存,甚至於爭生存。爭生存是自然,同時也是必然。
如果我們說:「人不自私,天誅地滅。」這句話要不得,那麼我們是脫開了生物性,從另外一個階層來論斷人,而這個「自私」就帶著負面的批判了。可是如果從生物性上來說,凡生物的第一要事就是爭生存,就是要活下去。當一個東西也不知所以然地「蹦」成了一個生物,然後就這麼被「生」推著往前跑,生活中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爭生存。那麼,自私就是自然的「天性」。
只是我們何以會有這樣的批判,認為「自私」是不好的?雖然「人不自私,天誅地滅」,但是「自私」在人的社會中是不對的。換句話說,這種批判就是離開了生物性,到達另外一個層面,然後提出了道德要求——人不要自私,甚至認為,自私是不利於生存的、不利於生活的、不利於人的生命開展的。那麼說,這個論述就不是站在生物性上說的了。
在我們日常生活裡,我們能很清楚地看到,人似乎具有生存性,又似乎具有另一個世界性。單純的生存性是不能滿足於人的,因為我們有了道德性的要求,而道德性是怎麼出來的?如果單從生物性來說,是沒有道德可言的;有道德性,一定是超脫生物性了。
有一個小故事是這樣說的。當淹大水時,有一隻青蛙正在水裡游泳,游到一個石頭邊,那個石頭停著一隻大蠍子,大蠍子說:「請你救救我,帶我回到岸上吧。」青蛙說:「不行不行,你會螫我。」大蠍子說:「都這個時候了,我怎麼會螫你呢,雨這麼大,水都快淹過我了,我就要死了,在這種生死存亡關鍵中,我怎麼來螫你呢?我們一起游到岸上吧!」青蛙聽了覺得有道理,然後就背起大蠍子往岸邊游。就快到岸邊前,大蠍子居然螫了青蛙一下。青蛙大叫說:「怎麼回事?你不是不螫我嗎?你現在螫我,不就是讓我們一起死嗎?我們還沒游到岸邊呀!」大蠍子說:「真對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natural by nature,這就是我的天性,我控制不住。」
然而,人不是蠍子,人有道德性的要求,而這個道德性的產生,一定脫開了生物性、自私性,而要求一種非自私性。簡單地說,非自私性或許就是一種道德性,而這種道德性,也就使得大家可以活下去。即使是隻蠍子,也能清楚地控制著自己不完全依照天性,然後讓青蛙、讓大家一起渡到岸上,一起達成在生存之外還有生活發展的餘地。這個生活發展不是個人的、不是個體的,是有著共同的、群體的發展性,由這種群體共同的生活需要,才發展出道德性。那麼如此,人的另一個生命性就伸展出來了。當人另一個生命性伸展開來,就跨越生物的侷限、限制,然後產生另一個生命世界。莊子就是從這裡講起,所以他談人的自由性。什麼是人的自由?
我們今天講人的自由,有生存的自由、有飲食的自由、有私人財產的自由、有搬遷的自由,以至於到所謂人權的擁有。可是莊子說,這些自由都是有限的,都還只停留在生物性的生存上。你們是否有意識到,當你們擁有了這些自由的時候,你們還是覺得不自由,那麼,人追求的自由究竟是什麼?莊子是從這個地方思考的,然後提出他一連串、有趣的看法。而有趣的是,莊子這一生沒離開過家鄉!
這裡就顯出了一個特殊性,莊子提出這麼一個人類最根本的自由問題,然後質問所有人類所謂「自由」的定義,他都認為,那不是自由,於是他提出了一個人類最大自由的可能性。而在現實人生中,他卻是傳統學者中,可以說唯一一個一輩子活在家鄉(莊子幾乎是唯一,屈原算半個,因為屈原還離開一下,莊子沒離開過),然而他卻提出人類最大的問題——什麼是自由?也提出了對自由的詮釋。「自由」不在於形體的行動、不在於空間的變化,而在於即使時間流轉,心靈有著最根本的開展。因此他提出了兩千四百年來,人類共同嘆服、驚嘆、佩服的一個觀點,他被譽為是世界上第一個對「自由」提出最根本性詮釋、最聰明的學者與哲學思想家。並且更在傳統學術、傳統思想上,也就是在人類的生命哲學上,莊子也是最早提出「道」、提出「自然」的大哲學家。
莊子所提出的道與自然,不是純粹的、物質構成的宇宙,而是人的生存環境,人的生存、生活、生命的環境。
人是整個大宇宙中的一個生物,然後開展出生活、發展出生命,然後開始有覺知,有一種覺醒——我不是單純為生存、為活命的動物。人們竟然還有想讓這世界更好、想探究自然,如此從生存開展出生活、發展出生命。在此前提裡,人的覺知進一步問一個問題:人到底活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喔!其實是一個大自然,而這個大自然是個整體;這個「道」是整體的。一個一個的人、一棵一棵的樹、一塊一塊的石頭……合起來就是這個大自然,然後是人類整體生存的、不可分割的大環境,而此謂之「道」。
再進一步說,人所生活的環境,除了物質,還包含了萬物、天地,包含一切西方古希臘哲學,以至於科學所探究的一切。然而西方的哲學、科學甚至到現在都只是局部的探究,例如某國科學家研究土塊,然後慢慢研究到土星、月球、火星,都只研究土塊,而不是一個整體。然而人類從人生存、生活、生命出發,這一切都是人活著的大自然,是一個整體。莊子可能是第一個提出這概念的人,然後老子延續莊子的概念,並提到更高層次:我們如何站在「道」上看這個世界?發展這個世界?讓這個世界更為完善、美好?如果講得厲害一點,就是永立不敗之地,然後永續經營下去,這是老子。
讀中國的學術需要脈絡。我們現在很容易將經典挑離出時空以及脈絡閱讀,固然有時候能提供新的看法、新的可能、新的見解。可是有的時候,反而會失掉某些非常重要的依據或訊息。莊子思想在近代非常強調他不同於儒家、和儒家對立的層面,或者特別強調莊子談的物質世界、走向虛無主義,只是一味擴大人的想像世界,或者流於一種空泛和虛幻等等。不論是正面或反面的,有時候我們直接讀莊子的文本,這裡頭似乎都包括莊子想要傳達的訊息。
那麼,今天請大家試著跟隨我的心得來讀莊子、來看莊子。或許我們會發覺莊子基本上是有跡可循的,同時,他真的是能提供我們人生可以到達的境界。不是想像的,不是虛幻的,而是一種真實的生命狀態,是你我在實際生活裡就可以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