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你想獲得寧靜,找回初心,請走向山 ──
1955年9月,青年人雷·史密斯(原型為凱魯亞克本人)搭上一趟貨運列車前往舊金山,結識了一群著迷於東方思想與佛學的朋友,自此開始了他在高山自然與禪宗中追尋自我的旅程。書中主角在現實中皆有所本,如雷(Ray)即凱魯亞克本人,而第二主角的朋友賈菲.賴德(Japhy Ryder),雷稱呼為「禪瘋子」(Zen Lunatic),便是蓋瑞.史奈德(垮派詩人、禪宗與佛學家),他們就是一群「達摩流浪者」。
凱魯亞克在出版《旅途上》後暴得大名。為了避開世俗干擾,便與深研禪學的朋友一同走向東方哲學,避靜、登山、禪修之路,並於1958年出版本書。凱魯亞克以半自傳的方式描繪他們在加州讀書、吟詩、上山的旅程。書中的東方禪修文化與垮掉的一代精神氣質完美契合,而書中倡導的反主流生活方式、反消費主義,也對六○年代西方青年產生了重大影響,它鼓舞人們保持充盈的內心,保持感動的能力。
賈菲與雷這兩位「達摩流浪者」,以其特殊的世界觀追索著生命的直覺、純淨與唯美,在用功治學之餘,也縱情派對和「雅雍」(交歡),展現出他們忠於原慾的一面。而詩人的情懷與托缽僧的苦旅,歷經「馬特洪峰」與孤涼峰的超拔洗滌,讓塵世顯得如此澄透。凱魯亞克將本書獻給了唐代詩人寒山子,並於美國西岸勾勒出禪瘋子與登山者的朝聖路線,也為「垮掉的一代」確立了的文學版圖平添許多東方色彩。
【本書特色】
★凱魯亞克《旅途上》出版一年後的自省之作,僅用11天完成的高峰之作。
★垮掉的一代走向禪修與追尋自我之路,融合佛法、自然與詩意的靈性經典。
★反消費主義與回歸自然的精神覺醒,開創嬉皮文化的創始原點。
OPEN精選|經典重啟,閱讀再出發
▍書系簡介
【OPEN精選】是臺灣商務印書館於2025年推出的全新經典再造書系。本系列從過去廣受好評的【OPEN】叢書中,精挑細選出兼具思想深度與時代意義的代表作,重新編修出版。透過重新修潤譯文、調整開本、重編版面與設計封面,並邀請重量級學者或作家撰寫導讀,賦予經典全新的當代生命力,讓經典不再遙遠,而成為今日社會的思想對話者。
▍我們的期望
【OPEN精選】讓這些歷久彌新的經典,在2025年以全新姿態再次走入讀者心中,陪伴我們在不確定的世界中,思考人性、尋找價值、重新出發。
★專文導讀
蕭育和∣逢甲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好評推薦 (依來函順序排列)
郝譽翔∣駱以軍∣謝旺霖
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
凱魯亞克來自一個法裔加拿大家庭。1922年生於麻塞諸塞周洛維爾城(Lowell, Massachusetts),1969年病逝於佛州聖彼得堡(St. Petersburg, Florida)。
七歲以前,他只會說法語,但自小成績優異。就讀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並結識艾倫.金斯堡、威廉.巴勒斯等其他的垮掉的一代成員。十九歲時「嚮往獨立自主嚮往得發瘋」,之後自動退學,憧憬當「一名探險者、一個孤獨的旅人」。
第二次大戰期間,曾在商船上當水手,此後成為作家的決心益發堅決。《旅途上》的出版,不僅奠定了他美國文學上的地位,他本人也成為「垮掉的一代」的代言人,而這本書更堪稱小說與自傳的傑出融合。挑戰戰後美國的虛矯和沾沾自喜絕非他寫這本小說的初衷,但他卻在無意間當了美國社會大眾意識改變的旗手。
凱魯亞克出版了諸多小說,除了《旅途上》、《達摩流浪者》之外,還有《城與鎮》(The Town and the City)、《地下室》(The Subterraneans,1958年)、《浪蕩午後》(Big Sur)和《科迪遠景》(Visions of Cody)、《而河馬被煮死在水槽裡》(And the Hippos Were Boiled in Their Tanks)等十八部小說。數部曾被翻拍成電影。
1969年10月21日,凱魯亞克因長期酗酒引發的肝硬化和內出血病逝。
梁永安
臺灣大學哲學碩士,專職翻譯工作者,譯有《盲眼刺客》、《啓蒙運動》、《帕德嫩之謎》等。
二
我生平所遇的第一位達摩流浪者就是上述的小老頭,而第二個則是賈菲‧賴德(Japhy Ryder)──他是「達摩流浪者」的第一名,而且事實上,「達摩流浪者」這個詞,就是他始創的。賈菲來自俄勒岡,自小與父母和姊姊住在俄勒岡東部森林的一間小木屋。他當過伐木工和農夫,熱愛動物和印第安人的傳説,這種興趣,成為他日後在大學裡研究人類學和印第安神話學的雄厚本錢。後來,他又學了中文和日文,成了一名東方學家,並認識了「達摩流浪者」中的佼佼者:中國和日本的禪師。與此同時,身為一個在西北部長大、深具理想主義的青年,他對世界產業工人聯盟那種老式的無政府主義,又有很深的認同。他懂得彈吉他,喜歡唱老工人和印第安人的歌曲。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舊金山的街頭。(我忘了提,離開聖巴巴拉之後,我靠著一趟順風車一路坐到舊金山。説來難以置信的是,載我的人是位年輕的金髮美女,她穿著件無肩帶的泳衣,赤著腳,一隻腳踝上戴著金鐲子,開的是最新款的肉桂色林肯牌「水星」轎車。她告訴我,她很希望有安非他命提神,讓她可以一路開車開到舊金山,而我說剛好我的圓筒包裡就有些安非他命時,她高呼「神奇!」)我碰到賈菲的時候,他正踩著登山者那種奇怪大步在走路,背上揹著個小背包,裡面放著書本、牙刷之類的東西。這是他入城用的背包,有別於他的另一個大背包──裡面裝的是睡袋、尼龍披風、炊具和所有爬山時用得著的東西。他的下巴蓄著一把小山羊鬍,因為有一雙眼角上斜的綠眼睛,讓他很有東方人的味道。但他完全不像波西米亞人,而且生活得一點不像吊兒郎當、繞著藝術團團轉的波西米亞人。他精瘦、皮膚曬得棕黒、活力十足、坦率開放,見到誰都會快活地搭上兩句話,甚至連街頭上碰到的流浪漢,他都會打個招呼。而不管你問他什麼問題,他都會搜索枯腸去思索,而且總是迸出一個精彩絶倫的回答。
當我們走進「好地方」(The Place)酒吧的時候,大夥問他:「咦,你也認識雷‧史密斯?你是在哪認識他的?」「好地方」是北灣區爵士樂迷喜歡聚集的地方。
「我經常都會在街上碰到我的菩薩(Bodhisattvas)!」他喊著回答説,然後點了啤酒。
那是個不同凡響的夜,而且從很多方面來説都是具有歷史性的一夜。當天晚上,賈菲和一些其他的詩人預定要在六號畫廊舉行一場詩歌朗誦會(對,賈菲也是詩人,而且會把中國和日本的詩譯成英文),所以相約在酒吧裡碰面,人人都顯得情緒昂揚。不過在這一票或站或坐的詩人當中,賈菲是唯一不像詩人的一個(雖然他是個如假包換的詩人)。其他的詩人,有像艾瓦‧古德保(Alvah Goldbook)那樣一頭蓬亂黑髮的知識分子型詩人,有像艾克.奧沙伊(Ike O'Shay)那樣纖細、蒼白、英俊的詩人,有像法蘭西斯.達帕維亞(Francis DaPavia)那樣彷彿來自文藝復興時代的義大利、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有像萊茵荷.卡索埃特(Rheinhold Cacoethes)那樣打著蝴蝶領結、一頭亂髮的死硬派無政府主義詩人,也有像沃倫‧庫格林(Warren Coughlin)那樣戴眼鏡、文靜、肥得像大冬瓜的詩人。還有其他有潛力的詩人站在四周,而他們所穿的衣服雖然形形色色,但共同的特徵是袖口已經脫線,鞋頭已經磨損。反觀賈菲,穿的卻是耐穿耐磨的工人服裝,那是他從「善心人」(Goodwill)一類的舊衣商店買來的二手貨。這身服裝,也是他登山或遠足時穿的。事實上,在他的小背包裡,還放著一頂逗趣可愛的綠色登山帽,每當他去到一座幾千英尺高的高山下,就會把這帽子拿出來戴上。他身上的衣服雖然都是便宜貨,但腳上穿的,卻是一雙昂貴的義大利登山靴。那是他的快樂和驕傲,每當他穿著這雙登山靴昂首闊步踩在酒吧的木屑地板上時,都會讓人聯想起舊時代的伐木工。賈菲個子並不高,身高只有大約五尺七吋(約一七○公分),但卻相當強壯、精瘦結實、行動迅速和孔武有力。他雙顴高凸,兩顆眼珠子閃閃發亮,就像一個正在咯咯笑的中國老和尚的眼睛。而他顎下的小山羊鬍,抵消了他英俊臉龐的嚴峻感。他的牙齒有一點泛黃,那是他早期森林歲月不注重口腔衛生的結果,但他並不以為意,回應笑話狂笑的時候仍大大咧開著嘴。有時,他會無緣無故突然安靜下來,憂鬱地看著地板,彷彿心事重重。不過,他還是以快活的時候居多。他結過一次婚。對我表現出極大的投契,對我所談到的事情(像關於小老頭流浪漢的,或關於我坐免費火車或順風車旅行的)都聽得津津有味。他有一次説我是個「菩薩」(Bodhisattva,意思是「大智者」或「有大智慧的天使」),又説我用我的真摯妝點了這個世界。我們心儀的佛教聖者是同一個:觀世音菩薩(Avalokitesvara),或日文稱為十一面觀音(Kwannon the Eleven-Headed)。賈菲對西藏佛教、中國佛教、大乘佛教、小乘佛教、日本佛教,乃至於緬甸佛教,從裡到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我對佛教的神話學、名相以至於不同亞洲國家的佛教之間的差異,都興趣缺缺。我唯一感興趣的只有釋迦牟尼所説的「四聖締」的第一條「所有生命皆苦」,並連帶對它的第三條「苦是可以滅除的」產生多少興趣,只不過,我不太相信苦是可以滅除的(儘管《楞伽經》〔Lankavatara Scripture〕説過世界上除了心以外,別無所有,因此没有事情──包括苦的滅除──是不可能的。但這一點我迄今未能消化)。前面提到的沃倫‧庫格林是賈菲的死黨,是個一百八十磅的好心腸大肉球,不過,賈菲卻私底下告訴我,庫格林可不只我肉眼看到的那麼多。
「他是誰?」
「我的老朋友,打從我在俄勒岡念大學的時代就認識的死黨。乍看之下,你會以為他是個遲鈍笨拙的人,而事實上,他是顆閃閃發亮的鑽石。你以後會明白的。小覷他的話,你準會落得體無完膚。他只要隨便説句話,就可以讓你的腦袋飛出去。」
「為什麼?」
「因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菩薩,我認為説不定就是大乘學者無著(Asagna)的化身轉世。」
「那我是誰?」
「這個我倒不知道。不過也許你是山羊。」
「山羊?」
「也許你是泥巴臉(Mudface)。」
「誰是泥巴臉?」
「泥巴臉就是你的山羊臉上的泥巴。如果有人問你『狗有佛性嗎?』,那你除了能『汪汪』叫兩聲以外,還能説些什麼呢?」
「我覺得那只是禪宗的猾頭話。」我這話讓賈菲有點側目。「聽著,賈菲,」我説,「我可不是個禪宗佛教徒,而是個嚴肅佛教徒,是個老派、迷迷糊糊的小乘信徒(Hinayānā),對後來的大乘佛教(Mahayanism)感到望而生畏。」我不喜歡禪宗,是因為我認為禪宗並没有強調慈悲的重要性,只懂得搞一些智力的把戲。「那些禪宗大師老是把弟子摔到泥巴裡去,因為他們根本答不出弟子的傻問題,」我説,「我覺得這樣很過分。」
「老兄,你錯了。他們只是想讓弟子明白,泥巴比語言更好罷了。」我無法在這裡一一複述賈菲那些精彩的回答,但他每一個見解,都讓我有被針扎了一下的感覺,到後來,他甚至把一些什麼植入了我的水晶腦袋,讓我的人生計畫為之有了改變。
總之,那晚,我跟著賈菲一票嚎叫詩人前往六號畫廊,參加詩歌朗誦會。這個朗誦會的其中一個重要成果,就是帶來了「舊金山詩歌的文藝復興」。每個我們認識的人都在那裡。那是一個瘋到了最高點的晚上。而我則扮演了加温者的角色:我向站在會場四周那些看來相當拘謹的聽眾,每人募來一毛幾角,跑出去買了三瓶大加侖裝的加州勃根地回來,然後對他們頻頻勸酒。因此,到十一點輪到艾瓦‧古德保登場,哀號他的詩歌〈哀號〉時,台下的每個人都像身在爵士樂即興演奏會那樣,不斷大喊「再來!再來!再來!」,而儼如舊金山詩歌之父的卡索埃特(Rheinhold Cacoethes),則高興激動得在一旁拭淚。賈菲朗誦的第一首詩,是以叢林狼為主題(就我的淺薄知識所知,叢林狼是北美高原印第安人的神祇,不然就是西北部印第安人的神祇)。「『操你的!』叢林狼喊道,然後跑走了!」賈菲對著台下一群傑出的聽眾念道,讓他們高興得嚎叫起來。真是神奇,明明是「操」這樣粗俗的一個字,被他放在詩中,竟顯得出奇的純淨。他其他詩歌,有一些是能反映他對動物的愛的抒情詩行(如寫熊吃漿果的一首),有一些是能顯示他淵博的東方知識的神祕詩行(如他寫蒙古的犛牛的一首)。他對東方的歷史文化的了解深入到什麼程度,從他寫玄奘的一首就可見一二(玄奘是個中國的高僧,曾經手持一炷香,從中國出發,途經蘭州、喀什和蒙古,一路徒步走到西藏)。至於賈菲一貫秉持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則表現在一首指陳美國人不懂得怎樣生活的詩歌裡。而在另一首描繪上班族可憐兮兮生活的詩,則流露出他曾在北方當伐木工的背景(他在詩中提到現在的上班族,都被困在由鍊鋸鋸斷的樹木所蓋成的起居室裡)。他的聲音深沉、嘹亮而無畏,就像舊時代的美國英雄和演説家。我喜歡他的詩所流露出的誠摯、剛健和樂觀,至於其他詩人的詩,我覺得不是失之太耽美就是太虛無,要不就是太抽象和太自我,或是太政治,又或是像庫格林的詩那樣,晦澀得難以理解(他詩中提到的「釐不清的過程」這詞兒倒是很適用於形容他的詩。不過,當庫格林的詩説到了「悟」是一種很個人性的體驗時,我注意到其中具有強烈的佛教和理想主義的色彩,跟賈菲很相似,而我猜得到,那是他和賈菲在念大學的死黨時代所共享的。就像我和艾瓦在東部念大學時也共享過相同的思想理念一樣)。
畫廊裡一共有幾十人,三五成群地站在幽暗的台下,全神貫注地聆聽朗誦,唯恐漏掉一個字。我在一群群人之間遊走(面向著他們而背對著舞台),去給每一個人勸酒,有時,我也會坐到舞台的右邊,聆聽朗誦,不時喊一聲「哇噻」或「好」,或説上一句評論的話(雖然没有人請我這樣做,但也没有人提出反對)。那是一個了不起的夜。輪到纖細的達帕維亞上場時,他拿著一疊像洋蔥皮一樣纖細的黃色紙張,用細長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閱,一頁一頁地念。那些詩是他的亡友奧爾特曼(Altman)所寫。奧爾特曼前不久才在墨西哥的齊瓦瓦過世,死因據説是服用了過量的佩奧特鹼(peyote)(一説是死於小兒痲痹症,但這没什麼差)。達帕維亞没有念一首自己的詩──這個做法,本身便夠得上是一首感人至深的輓歌,足以在賽凡提斯《唐吉訶德》的第七章裡擠出淚水來。另一方面,他念詩時所使用的纖細英國腔調,卻讓我不由得暗暗在肚裡狂笑。不過,稍後和他熟諳以後,我發現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
會場的其中一個聽眾是羅希‧布坎南(Rosie Buchanan)。她是個有著一頭紅短髮、骨感、俊俏的美女,跟沙灘上的誰都能結交或發展出一段羅曼史。她是個畫家模特兒,也寫寫作。當時的她,正跟我的死黨寇迪(Cody Pomeray)打得火熱,所以顯得神釆飛揚。「怎麼樣,羅希,今晚很棒吧?」我喊道,而她則拿起我的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眼睛閃閃有光地看著我。寇迪就站在她身後,兩手攬住她的腰。今天晚上當主持人的是卡索埃特,他打著個蝴蝶領結,穿著件破舊的西裝。每當一個詩人朗誦過後,他就會走上台,用他一貫的逗趣刻薄語氣,説一小段逗趣的話,介紹下一位朗誦者。所有詩歌在十一點半朗誦完畢,在場的聽眾都議論紛紛,很好奇這個朗誦會將會對美國詩歌帶來什麼樣的衝擊,而卡索埃特則如上面提到過的,激動得用手帕拭淚。接下來,一票詩人分乘幾輛汽車,一起到舊金山的唐人街,在其中一家中國餐館裡大肆慶祝叫囂一番。我們去的「南園」餐館,湊巧是賈菲的最愛。他教我該如何點菜和怎樣使用筷子,又説了很多東方禪瘋子的趣聞軼事給我聽。這一切,再加上桌上的一瓶葡萄酒,讓我樂得無以復加,最後甚至跑到廚房的門邊,問裡面的老廚子:「為什麼達摩祖師會想到要向東傳法?」
「不關我的事。」他眨了一眨眼睛回答説。我把這件事告訴賈菲,他説:「好答案,好得無與倫比。現在你應該知道我心目中的禪是怎麼回事了。」
賈菲還有其他好些值得我學習的東西,特別是怎樣泡妞。他那種無與倫比的泡妞禪道,我在接下來那個星期就見識到。
「涅槃是揮來揮去的爪子」達摩流浪者做的那些夢
──蕭育和(逢甲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真實的生活並不在場,但我們卻在世間。
──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整體與無限》
壓下這黏糊,
已經太多了,把生活變成一種折磨。
啊,這病態、狂熱、比例失控的黏糊。
──惠特曼(Walt Whitman),《草葉集》
人們經常說凱魯亞克是「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的代表,始終在路上,在出走文明的路上探尋,人們也因此對誕生於美國五○年代垮掉的一代文學褒貶不一,據說它是一種虛無的病徵,並且懷疑垮掉的一代什麼也沒找到,凱魯亞克式的「永遠熱淚盈眶,永遠年輕」似乎成了雙關語,讚頌某種年少反叛活力的同時,背後則是對未經社會毒打的嘲諷。
《達摩流浪者》顯然不是庸俗的旅行文學,遠行與出走從來都沒有帶給凱魯亞克任何意義上的眩暈體驗,一種現代人在觀光中因為新奇,因為感覺遠離框架與束縛,所得到的感官刺激、振奮以及無重力感。凱魯亞克反覆提及「夢」的意象,當肉身感受登山的痛苦時,是「所有之前做過的那些從高山或高樓上墜落的惡夢」的重現;夢也是一種現實生活的反映,「夢裡看花」說的是人們渾渾噩噩的過日子,「只有痛苦或愛或危險可以讓他們重新感到這個世界的眞實」。
夢是生活的複象,是黏糊的複象,無能擺脫的一切都「黏得像夢」。
夢之所以黏糊得無以掙脫,是因為現代生命可悲的無間輪迴,達摩流浪者並不是資本主義社會下迷戀觀光的漫遊者,日劇《王牌大律師》中古美門律師,嘲諷他們是「旅行以找到自我」的「喪家犬」;甚至不是任何意義上堅守環保理念謀求與體系共存的節約主義者。達摩流浪者所展現的姿態是革命性的,拒絕讓自己被監禁在一個工作、生產與消費循環的可悲系統。人為何而活?是為了「買得起像冰箱、電視、汽車」,以及「其他並不真正需要的垃圾」而做牛做馬的活著嗎?這是凱魯亞克最深刻的質問。
在《達摩流浪者》的修行中,凱魯亞克偶遇了賈菲.賴德,一個戶外運動愛好者、自詡的禪宗佛教徒,以及業餘的詩人,由是開啟了兩人的對話。這些對話初看之下顯得瑣碎,甚至不知所謂,當我們讀到「在梵文裡,彌勒的意思就是『愛』,而基督的一切教誨也可以歸結為一個愛字」這樣的段落時,或許迫切期待即將迎來跨宗教的靈性對話,然後這場對話卻以「最終一定會成正果」,以及「到日本以後要穿什麼」做結,沒有充滿智識張力的論辯,甚至沒有讀者可能預期的「捻花微笑」式禪機,凱魯亞克隨性的讓語言徹底棄置了承載訊息與溝通交際的功能,語言「垮」掉了,它的存在不再是為了服務言說者任何具有意圖性的話語,也不是表意的整體結構,不再以教義、訓誡與律令的形式言說。
所以,何為涅槃?「涅槃就是揮來揮去的爪子」,這是凱魯亞克某次初醒時,看著狗狗熟睡揮舞著的腳爪的感悟。涅槃與爪子不是表意的對等項,語言在這裡所言說的是事物本然如是(as such)的狀態,「萬事萬物都是好端端的」,此即班雅明所說的「純粹語言」(pure language),它不在命名與所指事物之間建立一種武斷的聯繫,比如「涅槃是什麼?」「禪是什麼?」而是自然流溢、不為任何表意的表意,「諸如此類、諸如此類。談話最後解體為胡言亂語」。
不只語言的功能坍崩了,甚至連修行的儀式最終都要棄置,如凱魯亞克所說,索性停止打坐、「停止思考禪宗的公案」,達摩流浪者應該學習的是「怎樣睡覺和怎樣起床」。
依然是做夢與睡覺,人生如夢的禪意並不在於它的虛幻,而是眞實的生活宛若一場黏糊的惡夢,所以,我們需要重新學習睡覺與做夢。
少女羅希在小說中因逼仄的國家機器而走上絕路,她恐懼的自述稱寫了一份名單,供出了所有人,本想上班時把名單用馬桶沖走,沒想到名單太長塞住了馬桶,公司找來通馬桶的人,這些人卻穿著警察制服,將名單帶了回去。凱魯亞克說羅希瘋了,但羅希也無比淸醒,如夢一般的荒誕場景,生動描繪現代人遭遇警察時的倉皇促狹、無能掙脫,以及沒來由的負罪感。
凱魯亞克在這段旅程依然做了許多夢,但終於不再是黏糊的夢,「夢境的感覺不但没有減退,反而愈來愈強」,被消費社會制約的現實與黏糊的夢,沒有任何力量,有的只是如瘋掉的羅希所陳述般,反覆奔走的倦怠與無力,一如我們會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所感受到的現實魔幻。相反,快樂的夢充滿力量,「一律都是淸純冷冽得像冰水」,所以,凱魯亞克說,寧在不舒服的床上當自由人,也不願在舒服的床上當不自由的人,因為,正是消費社會的舒適,讓人做惡夢,做無法擺脫黏糊的夢。
自由是什麼?自由不是某種目的所限定的狀態,不是生命另一種更高級的型態,而是在棄置一切之後,生命原初的一切潛能。只有黏糊的夢才會有各種荒誕情節的疊加,因而讓人疲憊,強力的夢沒有情節,只有「切斷、剪短、爆破、熄滅、關閉、不發生、消失、散去、折斷、涅、槃!」一種純粹的動能與力量,一種「純粹的無我狀態,只是一些自由奔放、飄渺不定的活動」。
人們經常以「垮掉的一代」來界定凱魯亞克及其作品,「垮」一詞首先誕生於凱魯亞克與友人的對話中,首先表述的即是在消費社會中,生命被徹底耗盡,看似富足實則厭倦與疲憊的狀態,然而,垮掉的一代是價值虛無的一代嗎?
不!真正虛無的是受黏糊的夢所苦的現代人,達摩流浪者是垮掉的一代,是讓夢垮掉的革命者,棄置了限制生命的一切後,終於做了充滿力量的夢。正如凱魯亞克至友霍姆斯(John Clellon Holmes)在〈此即垮掉的一代〉中所說,「一個『垮掉』的人無論去到哪裡都總是全力以赴、精神振奮,對任何事都很專注,像下注一般將命運孤注一擲。」
凱魯亞克對生命與生活的追問是嚴肅的,正如後來他在《孤獨天使》(Desolation Angels)所說,在一個「不斷被提醒隨時可能在疼痛、疾病、老邁與恐懼死去的生活中」,我們「到底為何而活?」
距離《達摩流浪者》成書已近七十年,如今的消費社會、社群媒體隱性的監控以及國家機器的部署,都遠比凱魯亞克的時代更加綿密,唯一的差別是壓迫更加柔性,我們依然做著黏糊的夢,可怕的是早已習以為常。
凱魯亞克最終還是睡著了,夢到了「以此教法,世間走向終結」這句話。
七十年後,我們比過去垮掉的一代都更需要《達摩流浪者》,因為我們更迫切的需要學習做夢、學習自由,學習生命的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