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正之鷹

山本兼一

出生於京都，自小就在歷史文化悠久的城市成長，同志社大學畢業之後，進入出版社工作。一直對文字創作有興趣的山本兼一，三十歲第一次投稿文學新人賞，初期多撰寫現代小說，之後發現時代小說才是他最愛的題材。他善於透過歷史上的小人物述說當代的變遷，與小人物所侍奉的有名將軍和大名。

1999年，《彈正之鷹》獲《小説NON》創刊150號紀念短篇時代小説賞佳作；2002年，以《戰國祕錄白鷹傳》一書正式在小說界出道。2004年，《火天之城》一作獲第11回松本清張賞，另在2005年獲得第132回直木賞提名，以安土城工匠的視點，描述信長野望天下的雄心，此書已改編為電影，2009年10月在日本上映；2008年，《千両花嫁》一書獲得第139回直木賞提名，此時的山本兼一儼然是最受到矚目的時代小說家。接著在2009年，山本兼一終以《利休之死》獲得第140回直木賞，書中試圖解開千利休遭豐臣秀吉下令賜死的因緣，透過不同人的視點重建這位傳奇茶人的一生。

其他作品有：《雷神之筒》、《虎徹》、《狂笑正宗—刀劍商屋光三郎》、《最後的武士—山岡鐵舟》、《無命無名》等。

張智淵

台北人，輔仁大學翻譯學研究所碩士課程修畢。譯有《千兩花嫁》、《刺殺結之丞》、《火天之城》、《利休之死》(以上為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夢象成真》、《四疊半宿舍，青春迷走》、《旋轉木馬》、《幽靈救命急先鋒》、《所有男人都是消耗品》、《興趣無用論》、《單戀》、《信》、《空中 飛馬》、《布魯特斯的心臟》等三十餘本小說，以及多本心理勵志書，現為專職譯者。

彈正之鷹

一

松永彈正久秀以手掌數度摩娑剛剃的光頭，放鬆嘴角嘆息，同時低喃道：

「這世上好無趣。」

從位於信貴山山頂的宅邸，能夠將大和盆地盡收眼底。

冬季枯槁的盆地看起來分外漆黑蕭索。不久之前，那一片大和的天地仍是我的領地。

失去大和國（譯註：舊國名；相當於現在的奈良縣。）和半個河內國（譯註：舊國名；相當於現在的大阪府東南部。），過著半隱居的生活剃光頭之後，感覺在戰場上度過的大半輩子猶如一場夢般虛幻。

寒風掠過信貴山的山峰，彈正不禁縮起脖子。

「我過得很愉快。」

剛才在整理剃刀和提桶的桔梗，語調雀躍地說。

「有何樂趣可言？」

「因為彈正大人突然回來。天底下沒有比這更令人開心的事了。」

「瞧妳樂的。」

彈正面露一抹淡淡的笑。想到自己受到女人喜愛，內心果然變得柔軟。

他為了叛變一事向信長道歉，剛回到這座城堡。

他和三好黨、石山本願寺，以及足利將軍義昭和武田信玄等人聯手，為了打倒信長而策劃計謀，不斷地出兵攻打。身為手攬一萬三千名士兵的將領，他有一定的勝算。

但是，信長的軍隊強大。

信長的先鋒──佐久間信盛率領大軍進京，蜂擁而至河內，令彈正投降。

彈正在岐阜拜謁信長，獻上奈良的多聞山城，以及兩個兒子當作人質。之後的一年內，他消聲匿跡。

既然背叛了信長，失去大和也無可奈何。

他雖不甘心大和的統治據點──多聞山城遭到沒收，但是留下這座信貴山城已是萬幸。不，保住一條命簡直是老天爺保佑。和彈正一起並肩作戰的三好義繼被攻進河內若江城，殺害妻小之後自戕。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

「會感冒唷。」

彈正一直盯著大和盆地動也不動，桔梗將一件淡紅色的窄袖和服披在他肩上。薰香刺鼻，彈正打了個小噴嚏。

「您這一年在哪兒？」

「堺。」

「堺……」

那裡是桔梗出生長大的城鎮。港口有南蠻的華麗船隻進港。而且是桔梗的父母遭到信長殺害的城鎮。

「堺的話……」

從位於生駒山脈南端的這座信貴山城僅五里（約二○公里），只消半日即可步行而至的距離。

從位於東峰的這間宅邸，只能看見大和盆地，但若是爬上建於正上方山頂的天守（譯註：蓋在主城頂端的望樓。），就能在河內平野和銀色大海交接處，看見被溝渠和柵欄包圍的堺的城鎮。桔梗經常一天數度爬上天守也不厭倦地遠眺堺的城鎮。

「堺改變了吧？」

「變了。變了好多。」

堺是阿波三好黨的右筆（譯註：負責書寫書信的文官。）──松永彈正熟悉的城鎮。三好黨將從阿波（譯註：舊國名；現在的德島縣。）算起的陸地所形成的堺作為後勤基地，因此彈正和堺的自治組織會合眾關係特別密切。

彈正和三好黨發生糾紛時，會合眾成為強而有力的友方。

彈正曾經一度逃進堺，遭到三好黨一萬五千名士兵包圍，經由會合眾的居中協調，三好黨只發出勝利的歡呼聲退兵。

堺的城鎮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堺因為和明朝、朝鮮、琉球、南蠻貿易而榮華至極，鎮民僱用流浪武士，防衛城鎮，樂於自治。

不過，那是信長出現在畿內（譯註：靠近京都的國家，包含山城、大和、河內、和泉、攝津五國。）之前的事。

信長擁戴足利將軍義昭進京，向堺徵收兩萬貫銀兩。

會合眾予以拒絕。高築箭樓，進一步僱用大批流浪武士。

然而，信長軍在京都擊敗三好三人眾（譯註：戰國末期的武將三好長慶的家臣三好長逸、岩成友通、三好政康這三人的稱號。）。會合眾一接獲消息，得知信長軍大舉來襲，連忙曲膝下跪，獻上兩萬貫銀兩。

信長獲得將軍義昭批准，在堺設置代官（譯註：代理官職的人。）。

堺成為信長的直轄地，為之一變。

能登屋、臙脂屋等，和三好黨或松永彈正親近的有權勢商人失去勢力，早早改由靠近信長的今井宗久、天王寺屋和宍喰屋等人窮極富貴。

信長設置代官，變本加厲地課徵不近人情的歲貢。

對此大感不滿的鎮民派出十名代表至岐阜，請求減輕歲貢。

這項請求觸怒信長，十人入獄。八人直接死在獄中，兩人回堺告知事情始末，遭到信長的代官松井友閑逮捕，於城鎮的北門梟首示眾。

其中一人正是桔梗的父親──茜屋宗佐。

父親在示眾台上痛苦扭曲的表情，烙印在桔梗的視網膜上。

「您打算就這樣順從信長嗎？」

彈正咬住嘴唇。

這一年，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件事。假如信長是個與人聯手就能打倒的男人，彈正恨不得立時撲上前去，割斷他的喉嚨。

十五年前，進入信貴山城之後，彈正拼命割占大和和河內的天地。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拱手他人。

但是，信長有六萬的軍隊。

他甚至火攻比叡山。越前的朝倉和近江的淺井都已滅亡。如今，武田信玄死於伊那（譯註：長野縣東南部的城市。），將軍義昭從畿內被放逐，時勢掌握在信長手中。

「我打不贏他啊。」

彈正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度過五十年，若是冷靜地判斷，只能如此下結論。

「您說什麼？」

桔梗以責問的語氣又問。

「……我打不贏信長。」

一股羞愧的心情湧上心頭。

皮膚白晳、五官秀麗的桔梗臉色一沉，怒氣沖沖地吊起眼梢。

「別瞪我！」

「我不曉得您是如此軟弱的人。正因為認為您會是手刃信長的人，我才隨伺在側，等候您歸來。」

截自一年前為止，彈正待在這座城堡的時候，會跟桔梗在枕邊呢喃要向信長報仇。

──我一定會懲治信長。

彈正每次如此呢喃，桔梗年輕的肢體便會大幅扭動，呼出熱氣。

──那種年輕人有什麼本事呢？

如果彈正如此呢喃，揉捏雪白的乳房，桔梗就會姿態妖艷地高潮連連，緊緊抱住彈正，用指甲抓住他的背。

美麗勇敢的桔梗，以責難的眼神怒瞪彈正。

彈正別開目光。

大和的天空冷洌，晴空萬里。

老鷹緩緩展翅，在面前飛舞。

「要不要試試看老鷹呢……？」

「老鷹……」

「我在堺遇見了韃靼（譯註：蒙古部族之一。）的男馴鷹師。那傢伙吹噓自己學會了使老鷹襲擊人的祕訣。」

「真有那種祕訣嗎？」

若是嬰兒就另當別論，老鷹雖說是猛禽，但沒聽過會襲擊人。

「那麼，說不定只是在吹牛。」

「可是，假如是真的……」

桔梗的腦海中浮現老鷹銳利的鳥喙和爪子撕裂信長喉嚨的景象。

「我無論如何都想和那個韃靼人見面。拜託。」

「嗯。」

桔梗嚴厲的眼神，令彈正打消了猶豫的念頭。

「那種魯莽的事，不可能辦得到。就算你給我一百萬枚金幣，襲擊信長未免有勇未謀……」

「噓，太大聲了。」

彈正打斷韃靼巨漢哈陀羅安斯大聲說話。儘管是內廳，但這是一家面向堺的繁華大街──大小路的店。

老闆油屋道琳從年輕就和彈正有深交，從裡到外都和他沆瀣一氣，所以不用擔心會被告密。然而，畢竟這是一家大商家。在他手底下工作的男女人數也多，不曉得哪裡有信長的眼線。

「那還是很亂來。我也很珍惜性命。如果襲擊信長，我一定會被殺。」

哈陀羅安斯隔著西式桌子，坐在椅子上，壓低音量；綣縮巨大的身體，彷彿畏懼殘忍的信長，皺起又粗又黑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