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愛的心意

金錦姬（김금희）

金錦姬

1979年出生於釜山，在首爾仁川長大。2009年以短篇小說〈你的紀錄片〉入選韓國日報新村文藝，正式踏入文壇。著有小說集《多愁善感也只是一兩日》等，曾榮獲申東曄文學獎、現代文學獎、2015年與2017青年作家獎，以及2016年青年作家獎大獎。

空欄意味著困難

E

妳與我的安好

無心

殺人如戀愛，戀愛如殺人

冰涼的夏日

妳有妹妹嗎？

也顧不得自己受傷，還笑個不停

雨水不斷滴在我頭上

姊姊無罪

作者的話

空欄意味著困難

　　只要說明他的車子，就等於說完了他的人生。首先，雖然車子可以乘坐五個人，但後座塞滿了行李，副駕駛座則堆滿了隨時會用上的雜物，所以實際上那輛車單純只為他，也就是孔尚秀一人存在。身為進公司第十年的薪水族，他的車子上放滿了無數型錄，不僅大小相異，色彩、紙張種類、頁數、書況、印刷色調和味道也各自不同。那股味道很明顯是層層堆疊起來的，是經過多年的腐蝕和吸附，紙張原先的本質逐漸消失，順應周遭環境，徹底改變後的味道。說得再具體些，那是尚秀脫下後隨手一放的夾克散發的汗水味、經常用來填飽肚子的超商便當氣味、火腿味、炒泡菜的味道，以及替淒涼的速食世界注入一絲慰藉的沙拉醬氣味。特別的是，其中還有線的味道。

    從事縫紉機買賣的他，為了能夠隨時提供顧客想要的商品，總是將縫紉機、踏板和馬達等保管在後車廂。但他打錯了如意算盤，因為他賣的縫紉機種類多到不行，而且工業用機器的體積相當龐大，所以沒辦法給顧客看實品。為了提醒自己縫紉機的存在，他總是隨身帶著線。賣縫紉機的人只說明縫紉機是不可行的，因為這樣無法給人想像的空間。想像空間就等於生活中的換氣孔，尚秀為自己的生活缺乏那種東西而難過得要命。

    撇開這件事不談，尚秀身邊的傷心事也已經夠多了。首先，只要想起那些自己深愛卻不得不放手的女人，他總會忍不住落下男兒淚。這些女主角，多半是在小說或電影裡邂逅後又離別的女人。好比昨晚，尚秀就邊想著國中讀過的《簡愛》邊流淚。他抱著棉被斜躺在床上，鼻腔充滿了冬夜冰涼的空氣，不停抽答著。他想像著兒時的簡愛去那所專為處境艱難的孩子設置的寄宿學校時，校舍的空氣不知有多冰冷，因而忍不住哭了出來。他又思忖，簡愛在得知羅徹斯特有個被藏起來的夫人後，一個人傷心地離開，釋放隱忍多時的淚水時，當下又該有多心痛。那副纖細的嬌軀肯定會被情緒全然滲透。儘管起初雪片細碎潔白，看似溫馨，可是一旦結凍，就會帶來萬般灼痛的感覺，那就像是愛情消逝後留下的尖銳傷口。

     面對這些為愛無止盡逃亡的主角，尚秀很輕易就能融入情緒。戰勝因愛而難以壓抑的情感；克服離別與見不到心上人的痛苦；為了眼前不知會出現何種風景的無際原野賭上性命，奮不顧身地狂奔，這是尚秀樂於耽溺的想像。這並不是一種單純失戀的狀態，反倒還會莫名讓人聯想到某些英雄事蹟或出人頭地的故事。當然，尚秀並沒有失戀，也不是什麼英雄人物，更沒能飛黃騰達，但至少，他在天馬行空的想像中感受到了那樣的心情。心情，好歹是貨真價實的。

    尚秀做生意時，也採取這種情感訴求的策略。他深信「線」與機器有天壤之別，是屬於感性的玩意，因此具有感動人心的力量。這時能打動人的，無關乎要買或不買這類的算計，而是攸關觸動各種記憶和鄉愁等的情感領域。

    所以，尚秀會展示纏繞在機器上的線，讓這些社長回想工廠開始運作後，最後能握在手中的實體世界──可能是T恤、三角褲、登山服或枕套──藉此達成銷售的目的。機器所象徵的無數程序，包括了簽訂合約、支付合約金、引進機器，當然還有支付餘款、讓機器運轉，所以要聘請工人，也必定要支付薪水，此外每年要替工人加薪，否則他們就會罷工。可是，機器終究是機器，總有一天會故障，那麼就必須負擔維修費用。如果發生嚴重罷工，幾十個玻璃窗和機器就可能會受損，因此也要小心避免。但假設憤怒的工人摔壞了機器，那是為了主張自身權利，所以得把這筆費用也考慮進去。不過，也不能就此放任摔壞機器的人不管，所以要想辦法要求賠償，如此一來就可能跟人結怨、被人蓋布袋。總之，整件事可不是單純守護機器那麼容易。所謂經營事業這回事，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如何發展，因此也可能無法守護家人。說穿了，這些全是水中月，乾脆別引進什麼機器，去投資房地產算了……尚秀很確定，展示線的舉動有助於避免社長們產生這種想法。

    也因為這樣，尚秀沒有像其他同期進公司的同事一樣升上組長，而是帶著代理組長的尷尬頭銜，繼續過他的職場生活。

    在這家公司，所謂的代理組長，指的是身為組長，底下卻沒有半名組員的人。

    一九五三年休戰後，半島縫紉在與日本技術合作下成立了。它很符合老牌的保守形象，無論是組織制度或管理系統都不會輕易改變，但主管們倒是特別通融，替尚秀量身打造了代理組長這個頭銜。矛盾的是，升遷事由竟是因為尚秀的情緒起伏很嚴重。每當淚水突如其來潰堤，緊張和不滿情緒暴漲時，尚秀那模糊不清又語意不明的自言自語總會造成主管們的不便，所以他們縮減了營業理事的辦公室，特別為尚秀安排了一個房間。而且為了賦予這個獨立房間合理的名分，就必須讓尚秀升遷──根據工作年資，如輸送帶般輪流的升遷。話是這樣說沒錯，但因為尚秀並未達到足以升遷的業績，所以只能在組長的頭銜前面加上「代理」的兩個字。

    主管們一邊開會，一邊不斷閒聊尚秀還是新人時的事。大家都還記得，在尚秀進公司的二○○七年末，整個社會呈現一種「前途光明」的氣氛。當年，有個人從建設公司的小職員爬到社長的位置，後來又成了堂堂一國首領，那宛如推土機般勢不可擋的神話，讓所有領薪水的上班族悸動不已，內心充滿了「凡事都值得一試」的幹勁。

    主管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起當時尚秀滿懷希望和熱情，車上載著縫紉機的型錄，不分晝夜地四處奔波，如今的模樣真是令人不勝唏噓。尚秀擁有一輛小型古董車，住在自家名下只有十五坪的公寓。別說是結婚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談戀愛，只知他一直暗戀著同事金宥靜組長。尚秀的單戀，猶如黃色香雪蘭被孤零零地放在淒涼的辦公室，帶有一絲令人心疼的味道。

    不過，這些閒談其實更接近自我欺騙。他們之所以必須考量尚秀的情況，並非出自憐憫，而是因為尚秀的父親是曾擔任國會議員的政治家，也是會長在重考補習班的同學。簡單來說，他就是走後門的空降部隊，只不過進公司之後會長對他不聞不問，於是成了斷線後在空中飄浮的空降部隊。每當尚秀在公司惹出事端，主管就會想著要炒他魷魚，但最後誰也沒敢拍板定案。即便如此，也沒有哪個主管笨到跑去和會長商量一名業務部員工的去留，因此尚秀就這麼糊里糊塗地度過了十年。雖然姑且順利著陸了，但他的雙腳沒辦法完全著地，每當公司捲起一陣不尋常的氣流，他就只能反覆打開和收起礙手礙腳的降落傘。

　　儘管尚秀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工作，卻無法博得韓國工廠老闆們的歡心，甚至和客戶端的社長起了口角。原因就在於他拒絕去有女人坐檯的酒吧、不肯通融寫假合約、沒有私下塞紅包給中階主管，或是在聊政治話題時跟對方一言不合等等。去年，他還突然闖進了金宥靜組長在客戶端社長的牽線之下在大邱的相親場合。直到現在，只要想起這件事，尚秀的主管南部長都還心有餘悸。對方的社長不過是好心幫忙牽線，結果心情卻被搞得烏煙瘴氣，最後直接告孔尚秀妨害名譽。這也難怪了，畢竟尚秀突然跑到同事的相親場合撒野，還特地去找安排這場相親的社長，朝著對方破口大罵，這不只讓社長顏面掃地，公司名譽也蒙受了極大的損失。再說，尚秀還隨身帶著拿來勒住兩個人的脖子都綽綽有餘、長如蟒蛇般的線團，以至於被懷疑他有意藉此要脅對方。那玩意有什麼重要的？幹麼還寶貝地裝在輔助包裡頭啊？「嘖嘖嘖。」每當想起這件事，南部長就忍不住咂舌三聲。大邱熱得要命，他卻穿著一身西裝，揹著帆布包，帶著線和產品目錄，還有那悲傷的單戀和鬱憤跑去鬧場。

　　倘若尚秀沒有大力宣傳自己是──雖然已經過氣，但至少擔任過國會議員的──政治家的第二代，搞不好事情就會鬧大。其實，當時是尚秀的繼母出面擋下了這件事。南部長首次與尚秀的家人接觸，卻因此對自己向來藐視的尚秀有了些許不同的評價。繼母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年輕，自己高興時就打電話過來，不高興時就掛掉電話的態度，展現出長久以來習慣使喚他人的姿態。她先說了一句：「我家孩子在哪兒呀？」接著參雜半語，自言自語：「這下真令人頭疼啊，肯定又要不得安寧了。」然後又判斷「應該無法用錢解決吧？畢竟人家是社長」，最後說：「我去打通電話，請您稍等一會吧。」結果只憑一通電話，就讓對方在上午撤回了告訴。

    對方的社長也打電話給部長，問那小子是誰家的兒子。是啊，孔尚秀到底是什麼來頭，家世有多顯赫，人脈又有多廣啊？不，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會長的關係究竟有多親近？

    事情解決之後，部長讓金宥靜組長去休假，因為她好像受到不小的驚嚇。但宥靜只請了一天假，而且還親自去拜訪那位社長，確認即便發生這種事，交易也不會有所變動──由於客戶要將重心轉移至中國，至少向半島縫紉購買了相當於八千萬元的機器。宥靜向公司報告時表示，「實際上孔尚秀先生什麼也沒做」，但誰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否屬實，又或者她是打算袒護尚秀，平息整件事。

    「但還是很難處理吧？孔尚秀先生這麼做，等於是讓金宥靜組長妳左右為難啊。」

    「當然了，部長，我自然是騎虎難下。」

     說實在的，宥靜並不怎麼覺得為難，只不過為了附和部長，才表現得好像真的很苦惱似的。她之所以不感到困擾，是因為早料到尚秀會這麼做──在尚秀知道她要去相親，前一天打電話她卻沒有接、後來直接把手機關機時，事情也許就註定會演變成這樣了。尚秀知道宥靜是為了維繫和客戶的關係，才不得已去相親，所以他貿然出面，想把她從那種窘境拯救出來。儘管尚秀基本上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有時卻會衝動地做出荒唐的行徑。

　　一定是公司裡的某個人把她在大邱相親的事情告訴了尚秀。儘管公司的人並不把尚秀視為會威脅到自己的競爭對手，但仍免不了想暗地折磨他，利用各種卑劣手段引發他的不安和恐懼。每當見識到這些人的低級愛好，宥靜總會忍不住心想，正如同人類有千變萬化的臉孔，惡也有濃淡層次之分。

　　總之，尚秀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熟悉代理組長這個職位，不過，就算職稱前面多了個奇怪的「代理」兩字，組長畢竟是組長，底下沒有半個組員，這怎麼說得過去？因此他向部長要求分配組員給自己。

　　「組員？」

　　部長大吃一驚，同時又感到難為情。組長要求指派組員是天經地義的事，自己竟然因此被嚇到了。

　　「我思考過應該如何帶領這個小組，所以是否該組成小組，透過夥伴關係來凝聚力量、專攻海外業務，尤其是越南。」

　　「越南？」

　　部長反問後，不由自主地笑了。因為在幹部會議上，大家確實討論過要讓尚秀專門負責海外業務。反正尚秀的英文不行，所以沒法和買家吵架，訂單也就不會減少。站在部長的立場，聽到只會闖禍的尚秀大言不慚地說什麼夥伴關係、組長角色，雖然覺得很無言，但他仍耐心規勸尚秀。

　　「雖然只有一個人，不過你過去不是累積了不少客戶？你不是很認真工作，在全國到處跑，奉獻了二十幾歲的大好光陰嗎？像之前颱風鯰魚來襲時也是。」

　　「是鳴蟬。」

　　「喔，對啦，颱風鳴蟬來襲時，你不是去了釜山，還差點送命嗎？」

　　「我人在影島大橋上，真的差點就被吹走了。」

　　「就是說嘛，那種苦日子你都一個人熬過來了，哪還需要什麼組員？我經常光顧一家叫做圃隱生魚片的店，老闆是朝鮮飯店主廚出身，他在店裡牆面上寫了『一人只能點一瓶燒酒』，還有『凡事不要太勉強自己』，這根本就是人生格言，你說是不是？別太勉強自己，要是組員變多了，想做的事都做不成。你看看我，就是因為肩膀上扛著這麼多組員，所以才無法隨心所欲，必須扼殺野性活下去，真把我給折騰死啦！」

　　儘管如此，尚秀依然認為這違背了原則。組長底下沒有組員，這個空欄根本就說不過去嘛。過了好幾天，這個念頭依然沒有消失，所以尚秀寫了各種企劃書，跑去向部長說明需要組員的理由。儘管每次部長都會拐彎抹角，不肯直截了當地回答尚秀，但尚秀並沒有因此退縮。他走進部長的辦公室發表自己的意見，午餐時間跟著部長去吃解酒湯或河豚湯，邊吃邊提問成了他這個代理組長最重要的工作。吃完午餐，在回公司的路上，他帶偏愛美式咖啡和卡布奇諾的部長到自己經常光顧的咖啡廳，請店家在集點卡上蓋下兩個章，同時詢問部長這件事是不是公司的陰謀，其實這項人事命令是為了解僱自己所鋪的路。當部長否認，他就會鍥而不捨地追問，若非如此，為何公司不遵守原則。部長每次都覺得痛苦萬分，內心巴不得把這個毫不知變通又沒有眼力的人給炒魷魚。但是，部長不確定會長和尚秀的父親到底熟到什麼程度，所以只能一再忍耐，直到某一刻，他才突然想到要問：「你父親近來好嗎？他和會長是重考補習班的同學對吧？」

　　「您為何提起我父親的事呢？」

　　尚秀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僵硬。

　　「我和父親幾乎斷絕了父子關係，所以沒有往來，我也不是靠爸一族。」

　　「誰說你是靠爸一族了？」

　　「您不是這麼認為嗎？」

　　「沒這回事，誰說的？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靠爸一族，你絕對不是那種人。孔尚秀組長，你看，叫你的時候把『代理』兩個字拿掉也無所謂。業務這份工作，是用靈魂經營出來的，是關於人的意志。唯有理解俗世，我們才能賣出商品。你要努力去了解人心，這樣我們才不會變成怪物，是不是？但我可不是說孔組長你是怪物……話說回來，你父親孔議員過得好嗎？最近還和會長去打高爾夫球嗎？」

    尚秀通常不太回答這種問題，但最後仍不情願地答腔，說會長最近傷到了手腕，所以不打高爾夫球了。

    「手腕受傷？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和你父親斷絕往來了嗎？」

　　「是我母親說的，但這件事重要嗎？」

　　「我日前也和你母親通過電話呢。她和會長夫人很親近嗎？」

　　「是啊，畢竟都是互助會成員。所以，我剛才說的……」

　　「你不就是需要組員嗎？」

　　「是的，這樣我也才能做出點成績來，不是嗎？」

　　「這倒也是。」

　　聽到這句話，尚秀倒是慌了一下，因為這是部長近一個月以來首次爽快地認同自己的話。

　　「是啊，沒有組員就等於被斷手斷腳，這樣組長要怎麼當呢？我也認為這是個問題。這件事都是其他部門主管為了中飽私囊才造成的，不過孔組長你先等等吧，我會解決的。」

　　就這樣，主管們不得不修正原本想透過「代理」賦予的臨時性來減輕負擔，同時適當安撫尚秀的計畫，並為此召開了會議。雖然這次會議的重點依舊在於孔尚秀的父親和會長的關係究竟有多親近，但因為總務部正好有一個想資遣的員工，於是大家就此定案──這件差事落到了在公司總務部任職八年的朴敬愛頭上。

　　一提起朴敬愛這個名字，主管們的腦海中紛紛浮現了幾個不太愉快的畫面，好比一個高個子總是把手插在口袋裡走來走去，遇到主管時只會簡單點個頭就走掉；又好比有車子擋住了其他車子時，只會打電話過來丟下一句「就算那是某某主管的車子，也打個電話請對方移開吧」；再不然就是午餐時間過後，叼根菸一邊散步的模樣。還有幾年前，因公司組織調整，人事上有異動，解僱了一些員工──當時在行銷部的敬愛被調到了總務部──她卻加入靜坐示威的行列，讓主管們深感頭疼。甚至有主管詢問，那個員工現在還留在公司嗎？儘管不知道敬愛為何如此義憤填膺，但諷刺的是，因為她和其他員工一起削髮抗議，在結束靜坐示威上頭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所以大家都知道她這號人物。

簡郁璇

簡郁璇
曾任廣告文案，現為專職譯者，持續譯介韓國文學小說，作品包括《他人》、《致賢南哥》、《關於女兒》、《獻給柯曼妮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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