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臘，kanon這個從蘆葦植物衍生出來的詞彙，衍生出三種主要的語意群集。第一是精準度（而這往往是數學的精確性）、第二是供人模仿的模型或模式、第三是法令或律則。數個世紀以來，拉丁文詞彙regula，以及現代歐洲語言中對rule一詞的不同變化（義大利文的regola、西班牙文的regla、法文的règle、德文的regel與荷蘭文的regel），都能追溯到古希臘文kanon一詞的語意。這讓我們更值得仔細追尋這三個語意群集的變化。
先就第一個語意群集來說。規則的意涵，從建築師與木匠手中的測量尺與度量桿，逐漸衍生出其他在計算與幾何學的比例測量等應用層面上的意義並不困難；尤其在古代要求精細運算與測量的科學，如天文學與和聲學中更是如此。舉例來說，畢達哥拉斯式關於和聲音程的規律，便被稱為「Kanonike」，而這個規則指出了什麼樣的弦長比例可以產生什麼樣的和弦；獨弦琴（這是一種有著可移動弦柱的單弦樂器）的演奏往往應用了這個原則，而獨弦琴又常被稱為Kanon harmonikos。[4]除此之外，正如我們在上一章提過的，古希臘雕塑家波里克萊托斯曾以《Kanon》為名撰寫一本現已佚失的著作，據說該書精確地記載了男性身形的完美比例，並引發了往後數個世紀的藝術家們試圖猜想並重建該書記錄的典範。[5]與這相比，如果我們看向kanon更接近於演算與計算的面向（而非幾何的比例），我們可以在古希臘的天文學中找到例子。身處亞歷山卓的天文學家托勒密（2nd c. CE）在他撰寫的《數學論》［Mathematical Syntaxis，該書的另一個書名是《天文學大成》（Almagest）］裡，提出了一份根據這本書裡的天體模型，可以如何演算天體數值（例如行星的位置），並提供演算方式的表格。托勒密後來將表格定名為「實用天文表」（Procheiroi Kanones）。[6]托勒密的這一份kanones，對中世紀與近代早期的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世界的天文學有著深遠的影響，並成為後世所有天文表與占星表命名的基礎。在中世紀，希臘文的kanon被阿拉伯文與波斯文轉譯成qanun，並常見於其天文學著作裡。例如波斯的偉大學者比魯尼（Abu Rayhan al-Biruni, 973-c. 1050）所編纂的天文學大成，書名即包含了Qanun這個詞彙（該書的書名是 Al-Qānūn al-Mas'ūdi，《天文典》）。[7]直到十七世紀晚期，英文也仍然會使用canon這個由希臘文kanon演化而來的詞彙，來指稱天文表。[8]一直到十九世紀以數學演算為基礎的保險業興起以前，天文學一直是最需要密集演算的知識之一。再加上托勒密所繪製的表格（以及後世受他啟發的天文表）往往是為了供天文學者進一步計算之用。這表示從晚期古代開始，跨越中世紀直到近代早期的世界，歷史上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古希臘文kanon一詞的用法與計算有著緊密的聯繫；儘管這種計算是由天文學家與數學家所完成，而非如我們的世界一樣是透過機械。
第二種語意群集同樣涉及了kanon（或regula）這個詞彙的核心意涵。在這裡，kanon被用來指涉衡量直線的標準。又或者，是作為從衡量直線標準衍生出來的象徵意涵，用來指涉公正與正確的標準。但在第二個語意群中，這種標準並不是作為丈量的規範，而是作為提供模仿的典範。再以波里克萊托斯為例，蓋倫認為他所寫的《Kanon》是一部在當時已經佚失、用來指引雕塑家如何按比例雕塑出理想男性身軀的著作。而我們在第一章提到的老普林尼則認為，波里克萊托斯實際雕刻出來的男性裸身雕塑《持矛者》，才是所有藝術家都應該模仿的kanon。[9]這種將kanon視為供人模仿再製的典型（尤其人類的理想型），約莫在希臘化時期（西元前四到前一世紀）開始出現。在一開始，這主要與修辭學的發展有關。修辭學往往將一兩位演說家的講詞當作口才卓絕的典範，正如老普林尼將波里克萊托斯的《持矛者》視為藝術表現男性美的典範一般。與此相仿，古希臘的傳記作家普魯塔克（1st-2nd cs. CE）曾經警告年輕讀者，不要將詩文中的角色看作美德的模範，這與詩人的意圖截然相反。[10]在如此情境下，有一個希臘文詞彙常常與kanon互為光影，那就是paradeigma。Paradeigma可以單純具備「示範」的意涵，如亞里斯多德在《修辭學》中，就是使用這個意涵。[11]但它同時也可以表示具體的模型，而這慣見於建築的脈絡裡。[12]（圖2.3）柏拉圖（5th-4th cs. BCE）在《蒂邁歐篇》裡，就使用了後者這種供人模仿的模型一意，來區隔神聖工匠所製造的永恆模型，與人類工匠仿效這些模型所做成的工藝品。[13]就如規則與計算的聯繫淵遠流長，規則與典範或模範（模型）的連結也同樣長遠。這個聯繫直到一九七○年康德談及何謂天才時，才劃下恢宏的終章。康德說，天才是「為藝術提供了模型（Muster），使得他人必須依循創造，並將模型作為判斷藝術優劣標準（Richtmaße oder Regel）之人」，換句話說，就是「為藝術提供規則（Regel）之人」。[14]在老普林尼將《持矛者》列為藝術家的典範後，過了一千八百年，在美學理論裡依舊盛行著將規則視為供人效法之模範（模型）的想法。
注釋
[4] Andrew Barker, Greek Musical Writings, Vol. 2, Harmonic and Acoustic The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239–40. 直到十六或十七世紀，「聖典」（canon）這個詞才被用來指稱多聲部的輪唱和其他模仿歌曲。在中世紀拉丁文中，這些被稱為rota或fuga perpetua。See Otto Klauwell, Der Canon in seiner geschichtlichen Entwicklung (Leipzig: C. F. Kahnt, 1874), 9–10.⤴
[5] Claudius Galen, De temperamentis libri III, ed. Georg Helmreich (Leipzig: B. G. Teubner, 1904), I.9, 36. 蓋倫的觀察啟發了許多試圖重建「Kanon」失落意涵的嘗試。See Richard Tobin, “The Canon of Polykleitos,” Americ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 79 (1975): 307–21.⤴
[6] Anne Tihon, Πτολεμαιου Προχειροι Κανονες: Les “Tables Faciles” de Ptolomée: 1a. Tables A1–A2. Introduction, édition critique, Publications de l'Institut Orientaliste de Louvain 59a (Louvain-La-Neuve, Belgium: Université Catholique de Louvain/ Peeters, 2011); Raymond Mercier, Πτολεμαιου Προχειροι Κανονες: Ptolemy's “Handy Tables”: 1a. Tables A1–A2. Transcription and Commentary, Publications de l'Institut Orientaliste de Louvain 59a (Louvain-La-Neuve, Belgium: Université Catholique de Louvain/Peeters, 2011).⤴
[7] Edward Kennedy, “A Survey of Islamic Astronomical Tables,” 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46, no. 2 (1956): 1–53. Kanon一詞後來被用來指涉其他種表格，例如該撒利亞的優西比烏主教（Eusebius of Caesarea, 4th c. CE）繪製的年曆。See Oppel, KANΩN, 67.⤴
[8] 相關例子參見：Francis Baily, An Account of the Revd. John Flamsteed, the First Astronomer Royal (London: n.p., 1835), 10⤴
[9] Pliny the Elder, Natural History, trans. H. Rackham,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2), 34.55, 168–69.⤴
[10] Plutarch, “kanontes aretes,” quoted in Oppel, KANΩN, 42.⤴
[11] Aristotle, Art of Rhetoric, trans. John Henry Frees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I.9, 1368a; 105.⤴
[12] Henner von Hesberg, “Greek and Roman Architects,” 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Greek and Roman Art and Architecture, ed. Clemente Marconi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142.⤴
[13] Plato, Timaeus, trans. R. G. Bury,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48–51, 50–53, 112–13; 27d28a, 28c–29a, 48e–49a; Plato, Republic Books VI–X, trans. Chris Emlyn-Jones and William Freddy,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388–89; 592b.⤴
[14] 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Judgment (1790), trans. Werner S. Pluhar (Indianapolis: Hackett, 1987), I.46, Ak. 5.307–10, 17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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