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許多事讓淚水洗過更明白」
「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淚流向海」
「好眼淚壞眼淚我都曾為你流」
一滴淚,一個世界
眼淚,突破了語言跟理智的框架,
是人類集體情感的多義命題,更是文明轉變的關鍵象徵!
年鑑學派心態史經典寫作 用眼淚串起一部近代歐洲精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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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是什麼?是珍珠,是我的體會,還是風吹來的砂落在悲傷的眼裡?
為何總在寂寞時候流眼淚?為何微笑中留下的眼淚一定很美?
為何眼淚只能安安靜靜地流過,難道不能坦白地放聲哭喊?
為何總是「她」在睡前哭泣,男人想哭卻成為一種罪;
灰姑娘的眼淚像流星墜落海底痛到心裡,悲傷的茱麗葉卻總是不見羅密歐流淚?
從當眾大哭到獨自啜泣,從情感共享到陰性貶抑,
讓我們重回歷史,追溯近代歐洲文明心態,看眼淚如何象徵著人類社會進程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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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文推薦────
郭亮廷(藝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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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璁(社會學者、作家)
秦曼儀(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高俊耀(窮劇場藝術總監)
鄭尹真(窮劇場藝術總監)
「眼淚在現代社會裡,同時經歷了「私有化」和「病理化」的雙重轉向,而推動這兩個轉向的,是現代人對於「真實」的執念:醫學要揭露眼淚背後的真實原因,私下哭泣也比在公眾面前落淚,感覺更真誠,更不帶有表演性質。作者走筆至此,已經點出了眼淚的今昔之別,今天的眼淚不是為了表達情感,甚至不是為了彰顯道德,而是為了掌握真實。這可能是為什麼,我的演員朋友被一再要求對著鏡頭爆哭的原因。」──郭亮廷(藝評人)
「人類生命的起始與終結都帶著哭泣,各種喜怒哀愁的情緒也可能伴隨眼淚。從催淚、不哭到欲哭無淚,泣與淚不只涉及生、心理反應,也是一種文化性與社會化的結果。這本旁徵博引的有趣史書(也是百科),深入淺出解析複雜多義的眼淚,也提供我們一條認識自身感性與理性發展的重要途徑。」──李明璁(社會學者、作家)
「在這部著重眼淚修辭的歷史著作中,安.文森布佛分析了眼淚帶來的展示效果和親密經驗。她一步步追索感性心靈的貶值過程,探究自我約束如何在價值的拉鋸戰中勝出,並進而規範人應該克制眼淚,讓一發不可收拾的抽噎變成令人擔憂的病態表徵。……眼淚貶值的過程十分緩慢,包含在情感表徵的個體化之中,其中蘊含的議題之複雜昭然若揭。這些議題包括公私領域之間的界線如何劃分,性別角色如何分配,主體該如何自我呈現,以及社會的連結如何表現。這些問題盤根錯節,錯綜複雜。也就是說,眼淚在醞釀出陌異性(étrangeté)的過程中,累積了豐富的價值和意涵。」────法國感官史巨擘,阿蘭.柯爾本(Alain Corb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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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淚眼汪汪到號啕大哭,雙眼模糊到獨自啜泣,眼淚充分表達了人類的情緒,但表現方式及意義隨著時代不同有所差異。18世紀的人們能在公共場合輕易掉淚,19世紀前半葉卻喜歡偷偷躲在角落哭泣,到了後半葉又試圖給掉淚這件事定下規則。自此眼淚變得愈來愈不安、令人起疑,女性成了輿論中心:無論是受害者或操控者,她們的情緒權利開始受到控制。
作者安.文森布佛以近代法國為中心,參考了文學、醫學、司法、日記、禮儀教條、教科書等資料,追尋眼淚之於人類的象徵意義及歷史變遷。最早,古希臘人民被禁止哭泣,因此只能選擇在上演希臘悲劇的台下與觀眾一同哭泣。而16世紀,無論是個人還是集體的眼淚,眼淚都象徵著熱烈情感的表現,代表心靈與靈魂的交流,是共享情感與人性的標誌,消除了彼此的距離。
進入近代時期,18世紀的眼淚被灌入啟蒙運動的思想,因而成為社會溝通的媒介:人們互相交換、分享、交融眼淚,並熱烈慶祝民主與平等主義的崛起。感性是人類彼此來往的標誌,同時代表了人類的同情心和仁慈。同時,眼淚也具有傳染力,我們會替他人的不幸或現實利益,而感到悲哀或感動。18世紀一位法國文學家就說過,在描述感人的場面或情感故事時,憐憫與感性會透過眼淚來傳達給所有人,產生催淚作用。
在18世紀的文學、繪畫、送葬、音樂、舞蹈、戲劇等面向,均可看見眼淚的力量。在繪畫中,浪漫和情感的力量透過觸摸繪畫而凸顯出來,藉此觀察賞畫者的反應。我們應該用文字來記錄這些視覺上對於觸摸、身體、情感和感知的故事。而音樂和舞蹈,也參入了苦樂參半的眼淚。眼淚同時彌補了人性的孤獨感。哭泣的樂趣在於發現自我,以及享受內在的感性。眼淚代表著甜美的憂鬱、散發出寂寞的魅力,這些眼淚讓人類感到自我的存在,並見證彼此的存在。
然而19世紀上半葉,男性與女性皆被禁止在公眾場合掉淚;到了下半葉,眼淚更搖身一變,成為女性的特權。上流階級與成年男子受過教育,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許輕易掉淚。19世紀末,眼淚被禁止出現在公共場合,只能躲在房間裡、只有女人、兒童和普通人可以流淚。眼淚具備的強烈私密性及高度功能性,貌似自發但總深受歷史演變左右的特性,使其作用為一種複雜多變的「論述」;其背後象徵意義之修辭變遷,更往往與私領域、感性及婦女地位等社會重大變化相互連動。
受到年鑑學派的影響,心態史成為歷史研究的重要取向。為了追尋集體歷史,描繪出人類心智情緒的發展歷程,研究者紛紛轉向尋找新史料,以便窺知傳統史料中無法觸及的敘述,本書即是重要的經典著作之一。藉由新方向及新史料的研究,我們得以掌握近代歐洲文明背後的感性系譜,探討諸如眼淚這樣的情感基礎及象徵如何支撐人類社會結構,並影響文明背後的集體心態形塑。
安.文森布佛(Anne Vincent-Buffault)
安.文森布佛(Anne Vincent-Buffault)
法國歷史學家,專門研究感知歷史與情感史(英:History of emotions;法:Histoire des sensibilités)。著有《觸覺的感性史》、《衰退的感性:冷漠史的元素》、《友誼練習:18和19世紀的友好實踐史》、《工人菁英養成史:1940~1970年電力業和天然氣業(培訓的歷史與記憶)》等作。
許淳涵
許淳涵
牛津大學現代語文所博士班在讀。1992年生於嘉義,台大外文系、巴黎高等師範學院文學碩士畢。曾獲臺北文學獎,也曾差點去威尼斯念口筆譯。現研究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法國文學對中國的描繪和想像、性別與帝國、視覺藝術。譯有《漫遊⼥子:大城小傳,踩踏都會空間的女性身姿》(網路與書)、《私運書的人》(商周)、《沉默的一百種模樣》(臉譜)、《我的風格畫畫全書》(奇光)。
歡迎來信交流:michellehsu118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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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在現代社會裡,同時經歷了「私有化」和「病理化」的雙重轉向,而推動這兩個轉向的,是現代人對於「真實」的執念:醫學要揭露眼淚背後的真實原因,私下哭泣也比在公眾面前落淚,感覺更真誠,更不帶有表演性質。作者走筆至此,已經點出了眼淚的今昔之別,今天的眼淚不是為了表達情感,甚至不是為了彰顯道德,而是為了掌握真實。這可能是為什麼,我的演員朋友被一再要求對著鏡頭爆哭的原因。」──郭亮廷(藝評人)
「人類生命的起始與終結都帶著哭泣,各種喜怒哀愁的情緒也可能伴隨眼淚。從催淚、不哭到欲哭無淚,泣與淚不只涉及生、心理反應,也是一種文化性與社會化的結果。這本旁徵博引的有趣史書(也是百科),深入淺出解析複雜多義的眼淚,也提供我們一條認識自身感性與理性發展的重要途徑。」──李明璁(社會學者、作家)
「在這部著重眼淚修辭的歷史著作中,安.文森布佛分析了眼淚帶來的展示效果和親密經驗。她一步步追索感性心靈的貶值過程,探究自我約束如何在價值的拉鋸戰中勝出,並進而規範人應該克制眼淚,讓一發不可收拾的抽噎變成令人擔憂的病態表徵。……眼淚貶值的過程十分緩慢,包含在情感表徵的個體化之中,其中蘊含的議題之複雜昭然若揭。這些議題包括公私領域之間的界線如何劃分,性別角色如何分配,主體該如何自我呈現,以及社會的連結如何表現。這些問題盤根錯節,錯綜複雜。也就是說,眼淚在醞釀出陌異性(étrangeté)的過程中,累積了豐富的價值和意涵。」────法國感官史巨擘,阿蘭.柯爾本(Alain Corbin)
第二章 眼淚的交流及交流規則(節錄)
有限的交流:私人空間與親密關係
透過爬梳小說和信件札記,我認為可以展開一場私領域眼淚的閱讀。各種文學類別的變遷——尤其是悲情或言情小說,始自十七世紀,主要發展於十八世紀——讓這樣的閱讀變得可行。這個小說文類的知名作者有拉法葉夫人、理查森以及盧梭,並引起不少風格追隨者。根據文學學者巴赫金的分析,這些作者將「動人的情節寫入親密關係」,並將私人文類帶入小說敘事,像是信件、個人札記和日常對話等。此類小說同時也希望抬升日常傳情用語的地位,這些用語描摹的柔情印證了大眾的文學品味,喜歡具有感化力的私生活場景。在研究這些十八世紀小說時,有三種親密關係引起我的注意:愛情、友情和(想當然爾的)親情。碰到眼淚時,這三種關係各有自己的表現形式。在追求濃烈的情感交流之際,眼淚的展現無比重要。雖然眼淚並不侷限於這些人際關係,但它在這些關係中有著特殊的樣貌。這些匯集靈魂的小小社群一心尋求和彼此融合,於是讓淚水交融,讓身體與身體彼此靠近。
家中的哭泣
瀏覽文學作品和回憶錄,我們能發現這些文字形塑出中產家庭的理想模型,發洩情緒更是一種重要的表達方式。在《法國觀眾報》(Le Spectateur français)中,劇作家馬里沃(Marivaux)講述一則具有教化意味的故事。故事中有位爸爸造訪他的兩個孩子,那兩個孩子非常擔憂雙親的經濟困境。爸爸對他的孩子說:
────來吧,跟著我。接著他握住孩子的手,繼續說道。我們一起去找媽媽,把我所知道的你們告訴她,不讓她眼淚白流。你們的媽媽,我懂!她會有多高興!這會讓她釋懷!(接著,到了媽媽面前)……你的女兒剛剛含淚向你兒子說,他們蒙受我們那麼多寵愛,想辦法替我們分憂解勞,是應該的[…]媽媽此時也哭了,不過是喜極而泣。
兒女的眼淚補償了母親困頓的眼淚,還帶來喜極而泣的眼淚。這代表眼淚的交流有正向效果,是家庭感情強度的證據。
小說能表現親情的迸放,小說中的人們常常因為親情而哭,而且向彼此尋求慰藉。於是,家庭變成一個具有許多感受面的情緒環境,但並非毫無差別,譬如手足之情、孺慕之情、父愛與母愛,都讓眼淚的交流添上不同的層次。尊敬、責任感及光耀門楣的使命感,以不同的濃淡調性與親情交織在一起,使淚水別具意義。
也因為如此,父親的角色因為眼淚的交流有了另一種性格。小說中的孩子通常與家庭關係良好,見到自己的爸爸遭遇不幸、坐牢、生病或身敗名裂,都會落淚同哀。所以,賽德利夫人(Lady Sidley)曾這樣描述她的父親:「我初次哭泣,是為了一個鋃鐺入獄的老人,他值得一座王位。」 她爸爸受到不實指控而入獄,她為此展現出的孝心非常感人,讓人看了熱淚盈眶。不過,如果一個父親見到兒女不順從自己的意思,或心術不正,這時見到兒女落淚是不會心軟的。一位父親如果被兒女忤逆,見到他們令人不齒的行為,會疾言厲色,捨棄同情,進而疏遠他們。這代表有些價值凌駕在父親的慈愛之上。例如在普列沃斯的《騎士德格魯》(Le Chevalier des Grieux)中,騎士德格魯抱住父親的雙膝,絕望叫道:「啊!如果您還有點心腸⋯⋯別對我的淚水不為所動。」 在普列沃斯的小說中,就算父愛有時仰賴行為或動作的傳達,它仍然和權威以及兒女的唯命是從緊緊相連。這就是為何父親的哭戲比母親罕見很多,且一旦出現,必會引發波瀾。
在盧梭的《新愛洛伊斯》裡,父親的哭泣來勢洶洶,凡是貼心的女兒都無法抵擋。當女主角茱莉因為對聖普勒的愛,拒絕爸爸提出的婚約(嫁給他的朋友沃爾瑪先生)時,茱莉的爸爸淚崩下跪。這位「嚴父中的嚴父」沒有施展權威,反而淚眼汪汪,求女兒看在他雙鬢花白的分上,如他所願。他將威嚴換成淚水,成功軟化茱莉。茱莉的狀態,就像以下的表白:
────我任由自己倒進他的懷中,彷彿被吸盡了力氣,抽噎許久之後,才啞著嗓子小聲說:「噢,爸爸!如果你威嚇我,我會有所防備,但如果你哭了,我毫無招架之力。是你讓你的女兒死去的。」
見到自己的爸爸落淚,茱莉才為了盡義務而犧牲自己的快樂。
從其他書信與回憶錄可以看出,哭泣的爸爸這個主題大受歡迎。在《懺悔錄》(Les Confessions)中,盧梭描寫了一個爸爸與兒子同悲,追思死去的配偶與母親:「當他向我說:『尚.雅克,讓我們說說你的媽媽吧。』我會回答:『好呀,但這樣的話,爸爸,我們可能說著說著就哭了出來了。』光只是講到這裡,他的雙眼已經泛紅。」 米拉波曾被他的爸爸監禁在巴黎東邊的文森城堡中,在那段期間他時不時透過回憶錄吐露忿怨,不斷反抗,並從入獄起嘗試誘惑一名和他通信的女子。他向她說:「到後來,這個爸爸慢慢露出遲來的寬宥,如果我能讓他掉下一滴眼淚,就能彌補因他的專制造成的失去和痛苦。」 在這裡,逆子與嚴父為敵的立場,體現在米拉波知名的封蠟通信(lettres de cachet)中,但他同時期望爸爸露出感性的一面,為他落淚。當溫情的淚水取代專制的權威,就能重返平衡,重建家庭和諧。
在《我爸爸的人生》(La Vie de mon père)中,小說家雷蒂夫(Edmé Rétif de la Bretonne)對他的孩子講述一段回憶時,說著說著禁不住感動落淚。在回憶裡,雷蒂夫的爸爸皮耶因為過度責打他,因而眼眶泛淚。初次見到爸爸這樣,雷蒂夫覺得「世界好像天翻地覆」。他連忙跪了下來,心想:「噢,爸爸呀!我居然讓您哭了。您是愛我的,我太高興了。」源自父愛的少許淚水還在發展的初期,象徵價值恰恰就在於它的稀少。父親的眼淚證明了,有一種新的情感交流,撥動兒女的心弦。用情感的柔性訴求取代父親的權威、暴力和專橫,讓兒女聽從父命有了天經地義的基礎。
在十八世紀的小說中,母親則時常扮演感人肺腑、寬慰解語的角色。她如果寬縱兒女犯下的錯誤,這個態度的表現方式,時常是母親見到兒女陷於困境、因而無法克制的淚水。起先,母親的態度常常具有教化寓意,最後,她往往會因為女兒含淚坦白自己因戀愛所苦,而無法把持原本的立場。雖然母親到頭來可能仍然反對這段有罪戀情,只不過她的軟化看起來卻像是同意。而女兒是不能在媽媽面前流下不純潔的淚水的,因為她十分珍惜媽媽的同情,不會允許自己隨便動用。縱然對媽媽的敬愛會限制女兒的哭訴,但她可沒有為自己的真心少流眼淚,這些都可從母愛的視角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名譽的事件鬧得太大,演變成家庭成員一起流淚的結果,母親會為了好好哭一場而選擇獨處,因為不名譽的事件不但會讓當事人痛苦不已,甚至可能造成當事人死亡。 流淌在家庭內部的眼淚,在義務、道德和情感之間取得細膩的平衡。在母女之間,眼淚往往著重心意的表述,同時透過眼淚調整心情。母女關係中的敬愛成為情感的中介,帶來轉折,讓舉手投足間的小動作發生轉變。收斂含蓄顯得像是人物(在當時被稱為天性)的第二天性,讓眼淚成為收放自如的表述形式。在小說中,人們不會害怕去表現一個兒子如何為母親哭泣,因為這往往代表人物重拾美德。在卡佐特(Cazotte)的作品中,以第一人稱敘事的主人翁跟惡名昭彰的「愛情惡魔」歷經波折後,跪在媽媽跟前叫道:「啊!我叫了出來,熱淚盈眶,聲音因哭泣而嘶啞,媽媽!我的媽媽呀!我想說話但無法開口,我奔向她的雙手,向手心注滿淚水,滿懷感動地挨蹭廝磨。」
對母親湧現強烈情感的橋段,也能在回憶錄中看見。當媽媽為兒女流出許多眼淚,兒女的回報也不容小覷。他們會爭相安慰媽媽的愁苦,有時候只要一提起媽媽的名字,就會讓他們涕泗縱橫。這同時也是展現自己性情良善的方式,在那個時代,沒有人會對此不以為然。做為一位多愁善感的作家,馬蒙泰爾推崇感人的母親一角不遺餘力,凡是遇到可以分享的對象,他絕不隱藏。有一次,他遇到一位慷慨的校長替他上家教課,他便對校長分享了母親的感人事蹟。「有時候,我對他提起母親的名字。當我說起幾封充滿母愛的信,裡頭提到她如何感謝這位校長,校長好像收到了銘感五內的訊息,眼淚汩汩流出。」 後來,馬蒙泰爾因為首部悲劇一炮而紅,他帶著喜悅的淚水,恨不得能和媽媽分享這個時刻,他知道如果媽媽還在世,一定也會喜出望外。那時,他在哈隆夫人(Mme Harenc)身上找到了替代的母性角色:「唉呀,夫人!」我這樣向她說,且淚如雨下,「要是她還健在——妳讓我想起我溫柔的媽媽。」人們只和特定對象分享母愛。這種動人的情感模式發生在親密的關係中,不侷限於親屬之間。提起媽媽,這就是一個感人的主題,也表示人性的純良。
這些家庭中的感性發揮,看起來具有教化意味。這些理想化的連結,受到眼淚的潤澤和道德的規範,喪失了原有的趣味。不過,隨著親情的揮灑而開展的感性品味,對當時人們的行為模式,相對增加了多樣性。在淚水中,這種中產階級的自然主義透過小說、個人書信或札記,找到了可以任意表述的方式。它透過流淚來運作,因為眼淚的價值在於它是自然的表現形式,就像當時的人為了表達舐犢之情,會說「讓爸爸媽媽牽腸掛肚」。但要注意的是,這樣的「自然」並不是無差別的。兒女受到感動時,必然要向父母表示孺慕之情。雙向的情感表達有時候存在,但並非時時都能如此。父親有時候趨向嚴肅,而母親有時會掩飾她覺得不光彩的淚水。如果母親的淚水引發情緒,父親的淚水則會消弭意志,撼動世界原有的秩序。於是,淚水交流的形式提供了迷你的人類學樣本,讓人探究十八世紀神話中的家庭。訴諸淚水這個「自然」的表現形式,其實受到多重的媒介干預,似乎跨越了家庭領域的機構想像。淚水讓情感占有一席之地,卻又規範著情感的流動。如果心靈活動要依循一套規則,那制定規則的,其實是義務和美德典範。我們並未見到情感不受限的完全揮灑,而是一場預先受到規範的親情交流。
感人至交
在小說中,友情是座無條件的避風港,讓敏感的心靈能好好哭一場。朋友總是知心善解,原諒所有錯誤的舉動,至少從來不會將激動落淚的朋友拒於千里之外。因此,希爾賽侯爵夫人(Marquise de Syrcé)在歷經不倫愛戀的滄桑後,透過寫信給密友療癒心情:「白天,我強顏歡笑,隱忍淚水;晚上,我以淚洗面。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只向你袒露內心。」在這段文字中,密語的傾聽者有助於敘事的推進,維持溫柔,不能拒絕朋友的眼淚。在普列沃斯的《騎士德格魯》中,提貝吉(Tiberge)對朋友德格魯講義氣,見到德格魯在愛情裡陷得太深,雖然多說無益,但仍為沒有未來的對話落淚。身為明智的朋友,提貝吉見到德格魯走向美德的道路,為此雙眼泛紅。 而且,就算德格魯重蹈覆轍,為同樣的錯誤而受苦,就算他已受過勸誡,但他獲得的眼淚並沒有因此變少。就這樣,傑哈克騎士(Chevalier de Gérac)雖然不認同朋友的行徑,還是向他保證自己絕對不會疾言厲色,也還是會為朋友的軟弱而哭泣。 傑哈克騎士不寬恕錯誤本身,但寬恕犯錯的人,而且他不想對事發的始末毫不知情,在努力讓朋友免於陷入痛苦命運的同時,他也不斷安慰朋友,不會拒絕當痛苦戀人的哭訴對象。結果,婉拒不應得的安慰的人,是有錯在身的戀人自己,而不是朋友。因此在多拉《無常的煩惱》中,主人翁走向悲慘結局,他最後獨自哭泣,拒絕溫柔的安慰,為他自己造成的淚水贖罪。
一般來說,人們並不會在朋友面前強顏歡笑。在《新愛洛伊斯》中,茱莉責怪表親克萊兒,因為克萊兒失去了丈夫,卻獨自承受,一聲不吭。
────在最好的日子裡,妳曾與你的茱莉一起哭過。現在,和妳一起哭泣的甜蜜被奪走了,她再也無法用更為珍貴的眼淚,洗刷在妳胸臆中哭訴的羞恥。因為這樣,我要怪妳。如果妳在哭泣中感到愉快,為什麼不想與我分享?難道你不知道,心有靈犀的交會能烙印悲傷,而悲傷又是如此溫柔感人,是喜悅無法取代的?友誼之所以存在,不就是為了要讓愁苦的人減輕傷痛嗎?
透過分享情緒,心靈的交流能帶來一份特殊的情韻,超越純粹的喜悅。不但如此,它還能淨化德性不足的淚水,讓受苦的人得到慰藉和希望。因此,對多愁善感的心靈而言,友情具有避風港的價值。從某個特定的觀點來看,淚水在友情中的交流模式頗為罕見,沒有東西能改變它的走勢。此外,友情的溫柔慰藉無需透過語言,只需要淚水的共享,好過千言萬語。透過流淚這條途徑,人們在追求純粹的友誼時,找到了以行動實踐的實在譬喻。也多虧淚水的交融,讓心靈的契合有了明確的意象。朋友能安慰、分享和接受眼淚,但不會帶來不愉快的眼淚。在提供同情之際,朋友的形象和善親密,但不具血緣關係的牽連。
在書信中,我們也能找到令人動容的友情。感動的能力是衡量友誼的標準。在得知朋友聖文森(Saint Vincens)病倒之後,沃文納格(Vauvenargues)就算知道聖文森一定會好起來,他還是在信中寫下這些字句:「我還是很擔心,心神不寧。這些憂慮讓我落淚。」 換作盧梭與狄德羅通信的例子,若不是有小說作品做為參照,我們很難辨認兩人在通信爭執時,如何以驚人的方式把眼淚視為一種籌碼。這時,夢寐以求的純粹友情被拋在了腦後。如果盧梭在一七五七年三月十六日的信中所言屬實,那封信講得很清楚,情緒的發洩不需要兩位朋友實體共處:
────每次寫信給你,我從未不帶感情,我的淚水甚至沾濕了上一封信。但結果,我收到了你乾燥的信。現在,我的眼眶是乾的,心是封閉的。
一段原本被淚水濡濕的通信關係若是乾涸,表示兩人之間出現了齟齬。心意的轉變,也造成了意想不到的風格轉變。狄德羅在三月二十二日回信:
────噢,盧梭呀!你變得好壞、不公平、殘忍、粗魯,我為此痛哭。
受到一番責怪之後,狄德羅的眼淚並不乞求原諒。盧梭在二十三日反唇相譏:
────你麻木不仁!兩滴落在我懷中的眼淚勝過主宰世界的王位。但你拒絕了我,讓我哭了出來,還洋洋得意。好吧,如果還剩下什麼,你就留著吧。我再也不想要從你身上得到任何東西了。
到了十月二十一日,盧梭還在埋怨狄德羅「讓我的眼淚變得好廉價」。在這裡,我們有必要區分當時所使用的修辭:有種痛苦的淚水,撕心裂肺,付出代價卻得不到回饋,與心懷柔情而留下的甘甜淚水不同。在後來幾次的和解嘗試中,狄德羅在一七五七年十一月十日寫信給祝福他們的督德托夫人(Mme d’Houdetot),他這樣表述:
────如果你站在這兩位朋友的立場著想,希望他們自由自在,那就讓他們在這樣的自由中自己看著辦吧。如果他們沒哭出來,淚水也不任意交融,他們的心就還在生病。
這兩個男人駕馭語言的能力出神入化,在反目成仇時,衝突殃及先前在關係中流動的眼淚,以及因眼淚中斷而衍生出的言語暴力,甚至是在這段關係中哭出來的淚水究竟有多少、帶有什麼樣的性質。上述這些關於眼淚的修辭,在兩人的通信中被廣泛使用;當兩人交惡,則變成展現情緒時重要的符號。這樣的符號標記著當事人的困擾,和先前所見的溫柔共感天差地別,帶有冒犯的意味,表現出對方的粗鄙魯莽。狄德羅和盧梭兩人交惡之後,大家都希望他們合好,而這個眾口交贊的結局被作家馬蒙泰爾記錄了下來,消息來自狄德羅本人。狄德羅是這樣說的:
────(盧梭)舌粲蓮花,困擾的時候比他人生中其他狀態都還有感染力。見到他這個樣子,我百感交集,熱淚盈眶。他見到我哭了,態度軟化,展開雙臂接受了我。我們就這樣和好了。
在馬蒙泰爾的這段轉述中,我們大可去探究哪些部分是文學成規,哪些是現實。重要的是,握手言和的過程包含了這些舉動和眼淚——尤其是當它們發自男性的行為者,讓時代風貌可見一斑。
引言
在沉默和言語之間,流淌著眼淚。從眼眶微濕到潸然淚下,從淚眼汪汪到泣不成聲,眼淚是情緒的體現。眼淚有時低調,有時高調,有時私密不外露,有時卻當眾傾瀉。同時,眼淚也是感性心靈的證據,有時受到社會的推崇,有時被視為女人的脆弱。眼淚代表一段歷史,隨目光流瀉而出。劇作家拉辛(Racine)喜歡在劇作中以情動人,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探討大眾對拉辛劇作的感想時,曾經這樣問:「在哪些社會、哪些時代,我們曾哭過?從什麼時候開始,男人(而不是女人)停止了哭泣?為何在某個特定時刻,感性會淪為濫情?」
「眼淚」這個問題,是如此的不可思議。我自己遭遇這個問題的時機,是在讀十八世紀小說的時候。在那些小說中,男性角色不乏哭戲。人物細膩的來往,將宣洩情感的場景鋪排開來,激情的擾動和心醉神馳的甜蜜互爭風采。這些情感的發生地不只是小說而已──誇張的言辭、神似格勒茲(Jean-Baptiste Greuze)畫中人物的面影姿態,也出現於書信和劇場評論。小說連結生活,就像戀人用眼淚沾濕情書,友人相擁而泣,也像觀眾在劇場互吐衷情。不過,到了十九世紀,情況就不可同日而語了。身體的符號有了一套新的經濟體系,漸漸改變人們互相傳情的方式。追溯眼淚的歷史,能讓我們釐清這個轉變的來龍去脈。
從家喻戶曉的文學大作,到名不見經傳的冷僻文書,我找尋著通往眼淚的路徑,通往這個液態的研究對象。它留下的軌跡飄忽難辨。爬梳文學作品固然重要,但除此之外,書信、回憶錄和日記等文獻不單單反映現實,還建構出化用語言的場域,也關乎「眼淚」一詞本身的化用。十八、十九世紀劇場的觀眾行為也提供了蛛絲馬跡,誠如羅蘭.巴特觀察過的一樣。我決定不要以經典著作為尊,轉而聚焦各種瀕臨極限與擦邊踩線的情緒狀態,觀察什麼可以忍受、什麼合宜得體,而什麼又是懨懨病態。我研究了醫學和科學文獻、待人處世之道的論集和教育手冊,與其他資料互相輔助,彼此參照。小說和個人抒懷所提供的文字情境五花八門,有時會出現一些互相牴觸的說詞,但還是有其重要性。最後,法國大革命的歷史簡直就是當眾灑淚的絕佳時機,舉凡報章雜誌、檔案史料或回憶錄,都可見一斑。
在詮釋各路資料時,有些陷阱必須避開,尤其要避免將屬於我們時代的心理學原則,應用在過去的眼淚上,否則可能陷入死胡同。眼淚的經驗時而普羅大眾,時而私密深刻,能對我們所處的現世提出問題。但我們同時也要避開用現在的思維去溯及既往,繼而形成錯覺──這樣的思維習慣,是心態史(histoire des mentalités)領域的過街老鼠。關於這一點,人類學家「拉遠的視野」提供了值得借鏡的研究成果。一九二二年,馬賽爾.牟斯(Marcel Mauss)針對謎樣的眼淚提出了一份慧眼獨具的報告,其研究主題是「澳洲民族口傳的喪葬儀式」。他表示,集體哭泣的目的雖然一方面是為了滿足規範,但也是發自內心的表現,賦予眼淚符號的價值。透過這些儀式,眼淚成為一種語言,闡發一套象徵系統。幾個月後在同一份期刊上,葛蘭言(Marcel Granet)承繼這項分析加以發展,去觀察中國文明中表現痛苦的語言。這些研究使我開始注意,「真心」和「自發性」等概念在面對眼淚的表演性質時,出現了什麼樣的變化和轉移。當然,當代這樣看待眼淚的方式源自十九世紀,但它在其他社會未必占據中心地位。眼淚構成一個溝通網絡,上述概念透過人們的流淚行為,進入眼淚的網絡。讓人瞠目結舌的是,在十八世紀關於哭泣的修辭中,眼淚的交換行為反覆出現。人們交流、分享和匯合彼此的眼淚,甚至讓這些過程別有一番情調。
「十七世紀時,男人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哭泣;但在今天,這麼做變得比較困難,而且比較罕見。只有女人保有這項權利──但還能保留多久?」德國社會學家諾爾貝.伊里亞斯(Norbet Élias)曾這樣寫道。展示眼淚,是十八世紀劇場觀眾的行為特徵,這樣劇作家才能在觀眾席見到大家對作品的肯定。到了十九世紀,眼淚發展成特定的親密經驗,而且男性和女性的角色被重新劃分,和眼淚的公眾面向形成對比。在十八世紀時,人們確實能見到男女哭泣,同時也推崇內心深受感動的愉悅。然而,出於仰慕之情、心軟落淚或喜極而泣,並不會讓當時的男人退避三舍,他們反而喜歡讓眾人周知,而且此舉完全不帶有陰柔氣質。因此,十八世紀是眼淚歷史上奇特的一刻,它匯集了宣洩情感的公眾面及私人面。
到了十九世紀,中產階級將得體的舉止儀態奉為圭臬,不再展示眼淚,進而質疑以淚示人的行為。眼淚是個人情感表現中重要的一環,但和十八世紀截然不同的是,流淚僅限於親密關係,屬於個人隱私。對此,浪漫主義帶來了反動,情狀怒氣沖沖、嗚咽不止,和收斂節制的典範體系完全不同,讓眼淚變成難得的體驗。即便如此,眼淚仍會遭到否定。對男人而言,想哭的衝動無法表達,雖仍期待著可以宣洩,但要用諷刺的手法遮掩。女人的感性在此獲得重視,因為哭泣被視為稍縱即逝的信號,難以詮釋。信號有可能受到操作,瞬間顯現女人心如海底針的叵測,一再受到世俗的推崇。
進入十九世紀下半葉,罕見的男兒淚成了男性情感的重要指標;但換作女人,情況卻大相逕庭。在主流認知中,女性被過度情緒化所支配,於是女性情感完全不受到讚賞,反而被貶低。作家嘲弄女人感情用事,連最廉價的陳腔濫調也能讓她們深受感動。同時,他們輕視或貶抑女人見機就哭的戰術。種種態度顯示,這個時期發生了一個緩慢的觀念轉變,也就是從感性(sensibilité)走向濫情(sensiblerie)。以濫情之名,中產階級的觀眾揚棄了煽情戲劇;要是還有誰前往當時被暱稱為「犯罪大道」的劇院區看戲落淚,在行家眼中,他簡直就是粗野的原始人。眼淚價值的一落千丈,既具有社會涵義,也有性別觀念的啟示。反觀一發不可收拾的椎心飲泣,它令人憂慮,有時甚至是病理學上的症狀。
不過,能立言論斷的人,不只有文人和學究而已。在同一個時代,儀態舉止的典範非常多樣,眼淚的歷史由圖像和各種夢想的憧憬構成。眼淚透露出的資訊,關於哭泣者的部分和現場的旁人一樣多。十九世紀的小說家參與了「年輕姑娘」這個人物的發明。「年輕姑娘」善感愛哭,淚水真摯。當時的年輕女子在寫日記時,受這個想像人物的影響不淺。若她們在哭泣時被他人察覺,會害怕讓人覺得自己正在上演「年輕姑娘」的哭戲,所以她們偏好暗自飲泣。關於眼淚的場景多不勝數,各路目光互相交匯,各派論述互相牴觸,我試著做的,是替眼淚的渠道騰出更大的空間。為的是探究那些流淌在暗房中的眼淚;因為在見光前,它們會被悄悄擦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