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百週年紀念版
史界革命運動的發起人—梁啟超,
引領中國傳統史學邁向現代史學的轉型代表之作,
賦予歷史新的形象與任務,
為傳統史學開啟面向世界的大門。
「如果說梁啟超先生發表於1902年的《新史學》吹響了『史學革新』的號角,那麼《中國歷史研究法》則是這一革新的成果。」
梁啟超明確了史學的目的在為現代一般人活動之借鏡,
「史學的讀者應為社會一般民眾,而非權力階級」。
他的史學思想是中西合璧的典型代表,
本書歷經百年,仍為史界重要入門書。
本書是由《中國歷史研究法》及《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二書合為一冊而成,可說是中國近代史學理論的重要代表作。梁啟超先生在自序中開宗明義,說明中國史書浩瀚如海,總計不下數萬卷,不可不讀,又不可能全讀,因此提出多年研究歷史的方法作為引導,運用新理論、新方法,為中國史學開創諸多領域。
卷一〈中國歷史研究法〉中,重新論述了史的意義和範圍,回顧並評價了中國的舊史學,就建立新史學提出主張。卷二〈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重點則在講述如何作專史。另外,中國史家常論因果,但梁啟超認為史學乃人之跡,而人心變化多端,因此提出以「互緣」式的了解去取代因果論,認為更能掌握歷史的脈動。
傳統史學多在服務當權者,但梁啟超明確指出,史書應為今人或後人所作,史學的讀者應為一般人;歷史應裁抑主觀忠於客觀;史學不能只敘述,還必須說明和推論;作專門史不僅要有史學的素養,更要有各該專門學的素養。凡此,都足見何以在百年之後,梁啟超於本書所提出的觀點,在史學界仍有殿堂級的價值。
梁啟超
梁啟超(1873~1929)
字卓如,號任公,別署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
為康有為授業門生;清末鼓吹變法,曾主辦《時務報》、《新民叢報》等。民國成立後,任司法、財政總長等職,並曾任教北京、南開、東南、清華等大學國學研究所。
著有:《清代學術概論》、《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先秦政治思想史》、《飲冰室文集》等書。
第一章
史之意義及其範圍
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活動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得其因果關係,以為現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鑑者也。其專述中國先民之活動,供現代中國國民之資鑑者,則曰中國史。
今宜將此定義分析說明:
一 活動之體相
人類為生存而活動,亦為活動而生存。活動休止,則人道或幾乎息矣。凡活動,以能活動者為體,以所活動者為相。史也者,綜合彼參與活動之種種體,與其活動所表現之種種相,而成一有結構的敘述者也。是故非活動的事項—例如天象、地形等,屬於自然界現象者,皆非史的範圍;反之,凡活動的事項—人類感情、理智、意志所產生者,皆活動之相,即皆史的範圍也。此所謂相者,復可細分為二:一曰活動之產品,二曰活動之情態。產品者,活動之過去相,因活動而得此結果者也;情態者,活動之現在相,結果之所從出也。產品者,譬猶海中生物,經無數個體一期間協合之嬗化,而產出一珊瑚島,此珊瑚島實經種種活動情態而始成;而今則既殭矣,情態不復可得見。凡史蹟皆人類過去活動之殭跡也,史家能事,乃在將殭跡變為活化—因其結果以推得其情態,使過去時代之現在相,再現於今日也。
二 人類社會之賡續活動
不曰「人」之活動,而曰「人類社會」之活動者:一個人或一般人之食息、生殖、爭鬬、憶念、談話等等,不得謂非活動也,然未必皆為史蹟。史蹟也者,無論為一個人獨力所造,或一般人協力所造,要之必以社會為範圍;必其活動力之運用貫注,能影響及於全社會—最少亦及於社會之一部,然後足以當史之成分。質言之,則史也者,人類全體或其大多數之共業所構成,故其性質非單獨的,而社會的也。復次,言活動而必申之以「賡續」者:個人之生命極短,人類社會之生命極長,社會常為螺旋形的向上發展,隱然若懸一目的以為指歸;此目的地遼遠無垠,一時代之人之所進行,譬猶涉途萬里者之僅蹞一步耳。於是前代之人,恆以其未完之業遺諸後代,後代襲其遺產而繼長增高焉;如是遞遺遞襲,積數千年數萬年,雖到達尚邈無其期,要之與目的地之距離,必日近一日;含生之所以進化,循斯軌也。史也者,則所以敘累代人相續作業之情狀者也。率此以談,則凡人類活動在空際含孤立性,在時際含偶現性、斷滅性者,皆非史的範圍;其在空際有周遍性,在時際有連續性者,乃史的範圍也。
三 活動之總成績及其因果關係
活動必有成績,然後可記,不待言也。然成績云者,非一個人一事業成功失敗之謂,實乃簿錄全社會之作業而計其總和。質言之,即算總帳也。是故成績有彰顯而易見者,譬猶澍雨降而麥苗茁,烈風過而林木摧;歷史上大聖哲、大英雄之出現,大戰爭、大革命之經過,是其類也。亦有微細而難見者,譬猶退潮刷江岸而成淤灘,宿茶浸陶壺而留陳漬;雖聰察者,猶不之覺,然其所演生之蹟,乃不可磨滅。一社會一時代之共同心理、共同習慣,不能確指其為何時何人所造,而匹夫匹婦日用飲食之活動皆與有力焉,是其類也。吾所謂總成績者,即指此兩類之總和也。夫成績者,今所現之果也,然必有昔之成績以為之因;而今之成績又自為因,以孕產將來之果;因果相續,如環無端。必尋出其因果關係,然後活動之繼續性,可得而懸解也。然因果關係,至複賾而難理;一果或出數因,一因或產數果;或潛伏而易代乃顯,或反動而別證始明;故史家以為難焉。
四 現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鑑
凡作一書,必先問吾書將以供何等人之讀,然後其書乃如隰之有畔,不致泛濫失歸,且能針對讀者以發生相當之效果。例如《資治通鑑》,其著書本意,專以供帝王之讀,故凡帝王應有之史的智識無不備,非彼所需,則從擯闕。此誠絕好之「皇帝教科書」,而亦士大夫之懷才竭忠以事其上者所宜必讀也。今日之史,其讀者為何許人耶?既以民治主義立國,人人皆以國民一分子之資格立於國中,又以人類一分子之資格立於世界;共感於過去的智識之萬不可缺,然後史之需求生焉。質言之,今日所需之史,則「國民資治通鑑」或「人類資治通鑑」而已。史家目的,在使國民察知現代之生活與過去未來之生活息息相關,而因以增加生活之興味;睹遺產之豐厚,則歡喜而自壯;念先民辛勤未竟之業,則矍然思所以繼志述事而不敢自暇逸;觀其失敗之跡與夫惡因惡果之遞嬗,則知恥知懼,察吾遺傳性之缺憾而思所以匡矯之也。夫如此,然後能將歷史納入現在生活界使生密切之聯鎖:夫如此,則史之目的,乃為社會一般人而作,非為某權力階級或某智識階級而作,昭昭然也。
今人韋爾思有言:「距今二百年前,世界未有一著述足稱為史者。」夫中外古今書籍之以史名者亦多矣,何以謂竟無一史?則今世之史的觀念,有以異於古所云也。我國二千年來史學,視他國為獨昌。雖然,彼其體例,多屬千餘年前學者之所創;彼時所需要之史,與今不同。彼時學問未分科,凡百智識皆恃史以為之記載;故史之範圍,廣漠無垠。積年愈久,為書愈多,馴至為一人畢生精力所不能殫讀。吾儕居今日而讀舊史,正所謂:「披沙揀金,往往見寶。」離沙無金,固也;然數斗之沙,得金一顆,為事既已甚勞。況揀金之術,非盡人而能;苟誤其途,則取沙棄金,在所不免。不幸而中國現在歷史的教育,乃正類是。吾昔在友家見一八歲學童,其父面試以元明兩代帝王世次及在位年數,童對客僂數,一無漏譌;倘此童而以他朝同一之事項質客(我)者,客惟有忸怩結舌而已。吾既歎異此童之慧敏,轉念以如此慧敏之腦,而役以此等一無價值之勞動,其冤酷乃真無極也。不寧惟是,舊史因專供特殊階級誦讀,故目的偏重政治,而政治又偏重中樞,遂致吾儕所認為極重要之史蹟,有時反闕不載,試舉其例:如巴蜀滇黔諸地,自古本為中華民族文化所未被,其次第同化之跡,治史者所亟欲聞也。而古代史上有兩大役,實茲事之關鍵。其在巴蜀方面,為戰國時秦司馬錯之定蜀;其在滇黔方面,為三國時蜀諸葛亮之平蠻。然而《史記》之敘述前事,僅得十一字;《三國志》之敘述後事,僅得六十四字;其簡略不太甚耶?又如隋唐間佛教發達,其結果令全國思想界及社會情狀生一大變化,此共見之事實也;然而遍讀《隋書》、新舊《唐書》,此種印象,竟絲毫不能印入吾腦也。如元明間雜劇小說,為我文學界闢一新紀元,亦共見之事實也;然而遍讀《元史》、《明史》,此間消息,乃竟未透漏一二也。又如漢之攘匈奴、唐之征突厥,皆間接予西方史蹟以莫大之影響;明時歐人之「航海覓地熱」,其影響之及於我者亦至鉅;此參稽彼我年代事實而可見者。然而遍讀漢唐明諸史,其能導吾以入於此種智識之途徑者,乃甚稀也。由此觀之,彼舊史者,一方面因範圍太濫,卷帙浩繁,使一般學子望洋而歎;一方面又因範圍太狹,事實闕略,不能予吾儕以圓滿的印象。是故今日而欲得一理想的中國史,以供現代中國人之資鑑者,非經新史家一番努力焉不可也。
中國歷史可讀耶?二十四史、兩通鑑、九通、五紀事本末、乃至其他別史、雜史等,都計不下數萬卷,幼童習焉,白首而不能殫,在昔猶苦之;況於百學待治之今日,學子精力能有幾者?中國歷史可不讀耶?然則此數萬卷者,以之覆瓿,以之當薪;舉凡數千年來我祖宗活動之跡足徵於文獻者,認為一無價值,而永屏諸人類文化產物之圈外;非惟吾儕為人子孫者所不忍,抑亦全人類所不許也。既不可不讀,而又不可讀,其必有若而人焉,竭其心力以求善讀之,然後出其所讀者以供人之讀。是故新史之作,可謂我學界今日最迫切之要求也已。近今史學之進步有兩特徵。
其一,為客觀的資料之整理:疇昔不認為史蹟者,今則認之;疇昔認為史蹟者,今或不認。舉從前棄置散佚之跡,鉤稽而比觀之;其夙所因襲者,則重加鑑別,以估定其價值。如此則史學立於「真」的基礎之上,而推論之功,乃不至枉施也。
其二,為主觀的觀念之革新:以史為人類活態之再現,而非其殭跡之展覽;為全社會之業影,而非一人一家之譜錄。如此,然後歷史與吾儕生活相密接,讀之能親切有味;如此,然後能使讀者領會團體生活之意義,以助成其為一國民為一世界人之資格也。
歐美近百數十年之史學界,全向於此兩種方向以行。今雖僅見其進,未見其止;顧所成就則既斐然矣。我國史界浩如煙海之資料,苟無法以整理之耶?則誠如一堆瓦礫,只覺其可厭。苟有法以整理之耶?則如在礦之金,採之不竭;學者任揅治其一部分,皆可以名家;而其所貢獻於世界者皆可以極大。啟超不自揆,蓄志此業,逾二十年,所積叢殘之稿,亦既盈尺。顧不敢自信,遷延不以問諸世。客歲在天津南開大學任課外講演,乃裒理舊業,益以新知,以與同學商榷。一學期終,得《中國歷史研究法》一卷,凡十萬言。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吾治史所持之器,大略在是。吾發心殫三四年之力,用此方法以創造一新史。吾之稿本,將悉以各學校之巡迴講演成之。其第二卷為《五千年史勢鳥瞰》,以今春在北京清華學校講焉。第三卷以下以時代為次,更俟續布也。顧茲事體大,原非一手一足之烈所能為力;況學殖淺薄如啟超者,重以講堂匆匆開演,講義隨講隨布,曾未獲稍加揅勘,則其紕繆舛誤矛盾漏略之多,又豈俟論。區區此稿,本宜堅鐍之,以俟他日之改定。既而覆思吾研究之結果,雖未必有價值;其或者因吾之研究以引起世人之研究焉,因世人之研究以是正吾之研究焉,則其所得不已多耶?故貿然刊布,而字之曰《史稿》。孟子曰:「取人為善,與人為善。」吾之此書,非敢有以與人也,將以取諸人而已。願讀者鑒茲微尚,痛予別裁,或糾其大端之謬,或繩其小節之疏,或著論箴駁,或通函誨責,俾得自知其失而自改之,由稿本蛻變以成定本,則片言之錫,皆吾師也。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八日,啟超自述。